破草鞋:
见信好。
就审美而言,纯旁观,日本民族有些令我敬佩的“矛盾和统一”,比如,尊重秩序,不给别人添麻烦,但是,在私领域又百无禁忌;比如,崇拜在大尺度时间上形成的秩序,崇拜在历史上留下盛名的人物,但是,又不贬低自己周围还活着的大师,当代大师作品的价格和同品类的古董相差无几;比如,酷爱“自然”和“简素”,但是又极度迷恋闷骚到骨子里的绚烂无比却只能短暂拥有的东西。
在天目盏这个细小的领域,也处处体现了这些“矛盾和统一”:天目盏源自中国南宋建窑,厚胎,单色,黑褐色为主流,“盏色贵青黑,玉毫条达为上”,茶汤倒入之后,细细看去,常常想到初雪的月夜、初恋的短发、早稻的水田、早晨的远山;但是,人们又顶礼膜拜流传至今的三只曜变天目盏,灿烂若朝霞,鬼魅如夜樱,玉毫一点也不条达;到如今为止,千年以降,再没有任何一只完整的天目盏被认作曜变,但是现代陶艺家做出的曜变天目盏也卖到了宋代普通兔毫天目盏的价格了。
二零一九年五月初,有了一个在三天内看尽世上三只完整南宋曜变天目盏的机会。我雇了个车,在一天之内拜会了两只,上午在野鹿如野狗的奈良国立美术馆见了藤田美术馆那只,下午在深山里的美秀美术馆见了大德寺龙光院那只。加上去年四月份,东京国立美术馆做茶道具展览,我见了静嘉堂那只。至此,世上仅存的三只南宋曜变天目盏,我都亲眼目睹过了。
看两只盏的这一天非常烧脑。我一路上细细思量,我觉得我真的知道了为什么南宋曜变天目盏这么少、为什么都在日本、为什么大德寺龙光院的这只和其他两只区别这么大。
那天晚上,我回到京都,在岚山脚下简单吃了一碗荞麦。脑子里自以为是的答案涉及很多专业知识和见识,我简单归纳如下:
尽管只有三只完整南宋曜变天目盏,运用现代医学研究方法,我认为还是要进一步分类。公认的这三个南宋曜变天目盏,全部黑釉打底,形成过程有三种可能:第一种可能,一次烧,温度天成,在上下几度之内,成品天目盏内外壁都有曜变;第二种可能,第一次烧出是油滴盏,盏内壁加釉,盏外壁不加釉,复烧,试图烧出那时公认的精品(“盏色贵青黑,玉毫条达为上”),复烧后,内壁有曜变,外壁无曜变,内壁油滴斑普遍有明显烧焦感;第三种可能,拿第一次烧出的普通宋代建盏,试图烧出那时公认的精品(“盏色贵青黑,玉毫条达为上”),不加釉,复烧,温度恰巧合适,没烧成当时公认的精品兔毫,但是内外都有曜变(文献检索,法国最近已经实验成功)。
大德寺龙光院这个曜变盏最少见人,似乎历史上只展出来两次,也最不上像(照片上最普通),但是实物是真美啊,虹彩是连成片的,内壁和外壁上都有,移步换影,气象万千,真是闷骚到了骨子里。
美秀美术馆以大德寺龙光院这只曜变天目盏组织了一个展览,名字叫“国宝曜变天目和破草鞋”。我的注意力全在国宝曜变天目盏上,只记得漫不经心排队、集中心力看这只秘不示人的曜变天目,出来之后才想起来问:为什么叫“国宝曜变天目和破草鞋”?除了国宝曜变天目,我似乎还看到了其他一些僧人日用品,画像啊、茶道具啊、花道具啊、香道具啊、袈裟啊、袈裟环啊,完全没有印象:破草鞋是个什么鬼!
喝荞麦面汤的时候,我想:在某个时候,甚至在很长时间里,在龙光院,破草鞋和曜变天目盏或许都是某个和尚的日常之物,用破草鞋行路,用天目盏吃喝,日常之物,珍爱摩挲,用后放妥,本一不二。后来,曜变天目盏的闷骚无法掩饰,群鬼环伺,曜变天目盏的稀缺无法复制,渐渐成为了众人皆知的国宝,破草鞋还是破草鞋,一双坏了,再去找另外一双。再后来,这个和尚觉悟到,如果不考虑其他人的意见,仅仅对于他自己,这只盏和这双草鞋,都是日常之物,都简素自然,都是天然和人工的结合,都无法或缺,甚至都无法定价,本一不二。
由此想到我周围热衷收藏的中国人,我极少听到他们说到收藏给他们的美和触动,几乎无一例外地听到他们说到收藏给他们怎样的财务回报。我老妈一辈子没学会扔任何东西,她八十多岁了,还留着我八岁时学素描用的绿色帆布画夹。她还有好些鞋堆在屋子里,我问她,为什么不扔掉其中看似非常破的一双草鞋,她说,她穿这双鞋跑过很多地方、跳过多场广场舞、认真亲过几次我老爸,所以,先留一阵再说。
因为这双破草鞋,我觉得我老妈不完全是个俗人。
你说呢?
冯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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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成事,点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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