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对户是一个老头儿,他极其嗜酒。每次都会从他的家中飘出一缕醉人的芳香,沁入过往来人的心里。
我家在这里盖好,老头就已经在了。因为酒的缘由,像我这般大年龄的孩子,都喊他一声“酒叔”,这一来二往的,便熟络了。说起来酒叔算是一个资质不浅的原住民。
听乡人说,酒叔年轻些的强壮之时,是不爱喝酒的。但他的媳妇嫌弃他,于是在一个悄夜和人跑了。于是酒叔就开始嗜酒。但是呢,酒叔嗜酒有个度,他每天也干活,久而久之,小日子过得也滋润的很。
酒叔家里的酒当真奇多。
但这些酒可不是全他酿出来的,而是他打听哪一家酿了酒,再打听打听酿了什么酒,是自己未曾喝过的,便厚皮讨要一罐,这村上的人呢也心善,念他寂苦,就容他的讨要给过去;是自己喝过的便要一杯,仰面下肚。再说那未曾喝的酒便藏起来,每当日落西山之际,便舀一小杯尝尝,但若别人讨要,便舀一大杯。他今日也许开了桂花酒的罐,明天再开个米酒的罐,他就指望着这酒年岁愈长,那味儿便越香,香得他糊涂,当为好酒。
有时他也会自己酿,他自己是会加些许糖的,也酿的辛苦,也酿的甘甜。
再说我们这群孩子,有时上酒叔家里去,一个个眼望着他家的酒窖,那眼瞪得,比牛铃还大。他便笑笑,一边说着我们是熊孩子,不务正业,脑袋不往正处想,小小年纪就敢喝酒云云的话,一边又迅速地抱出酒坛子来,给我们一人一小口的量。然后他也盛上一大碗。我们陪他坐在他家的老桂树下面,酒的香和着桂花的香,爬进我们的嘴里,再到肚子里。他这时时而笑眯眯地看着我们,里面不像他入学喝酒一样地饮一大口地抿一口,咂咂嘴,又时而一言不发,眸中露出一丝伤感,又有时看见他把眼睛揉红跟我们说,风大了沙子多。然后饮尽碗中不知是酒,还是掺着泪的酒。在我们的眼里,蓝天的颜色就像酒的颜色,在酒叔的眼中,恐怕不是。
长辈们有时念着邻里的情谊,在重大节日之时,请了酒叔来作客,在后院就能听到他苍老但爽朗的笑声。从记忆里以来,酒叔每次笑得最多是与我们在一起,笑得最粗犷是与众人们在一起。酒叔似乎千杯不醉,在宴上也说着该说的话,从不捡孬的说,这也是家里人屡请他的原因。每次拼酒,他吃下的最多,却颇有几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味。
酒叔乐得我们叫他酒叔,我们也乐得他叫我们熊孩子。他对我们的一切要求似乎都应了。我们要去镇上打游戏,他开摩托带我们去,还给我们游戏币,还教我们打;我们要去钓鱼,他把鱼竿之类的工具人手一份的都准备好了;我们去偷校内种的杏子,他给我们望风;我们吃辣条,他红了眼睛还和我们抢着吃;我们要吃的,他给;我们要酒,他照给。
在我们这群孩子看来,酒叔似乎天生的一个大好人,老好人。
但是,就在我认识酒叔的第三年的年三十那天,我看见了他拄着拐杖,在大风中瑟瑟彳亍的背影,然后又看到他活生生地倒下,耳边只传来了酒壶与地面交戈的声音,心中一颤,仿佛有种被深深撕扯的痛。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渺视众生的上帝眼中玩笑与残酷的意思。
年三十过后,我在酒叔吊着最后一口气时去看了他,双手捧上一碗酒,给他咕咚喂下,他长出了一口气,脸上带着笑意地死在了这个残酷的冬天。
那一碗酒下肚当是酒叔人生最后的极乐。
后来,我求着家人为酒叔立了个坟。我想,一个生在这个乡村,又死在这个乡村的人,如若不能在死后为他谋一个肉躯遮风蔽雨之地,他在天国里长眠的灵魂又怎么会安息?
而且我想,来年有机会,我一定要坐在酒叔坟前,与他对饮三大白,才不枉他今世与酒一同走了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