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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洛哥的灯塔永不熄灭

2019-06-20    作者:柠萌团子    来源:网络

  你与好故事,只差一个关注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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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伽没想到这辈子会到摩洛哥来吹风沙。

  一落地她就被沙尘扑了个满眼泪,正捂着嘴猛咳,同行的摄制还适时补刀:“现在是热,等会儿夜里要降温到零下,大家都悠着点。”

  她两眼一翻,差点晕过去。

  阮伽是来参与一部军事动作片的拍摄,这片子专业性极强,得到部队的大力配合,导演又是出名的高要求,提前两月就把所有演员拉到北非实训。

  阮伽一向能扛,但训练强度着实突破了她极限,第一天就被压上三十斤装备跑了一上午,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又直接被带去操练枪械。

  头顶四十度的烈日,她跪伏在勃朗宁重型机枪前,整个人昏昏沉沉,仿佛火炉上的一条鱼,不多时就要被烘干。

  有男生问:“今天就练这个吗?”

  带队的工作人员也晒得满脸通红,他擦一擦汗,嘿嘿一笑:“想多了你们,这点哪够,等主教官呢。”

  简直是晴天霹雳,汗水从她额上流下,流到她眼里,这使得她的视线有些模糊,朦胧间看见导演同几个军装男人走来。

  导演向最前面的一个军官点了点头,那军官颔首,转身走上前来。

  他穿一身浅草绿的军装便服,剃着利落平头,脸部线条硬朗如刀刻。

  这么年轻的教官,阮伽想:“不晓得是什么来头。”

  “二排左三的那位姑娘。”清冷的嗓音突然响起。

  她过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而他已然走到她身边,抬起手肘就击向她大臂:“手臂再高二十度,左手高低机,右手食指扣紧了。”

  “小褚。”不远处的导演笑容可掬,竟是十分满意的样子:“这就对了,别想着他们是明星,就当成普通新兵,给我好好磨一磨。”

  阳光照见他轮廓分明的脸庞,明明是个英气俊朗的小伙子,偏偏气质严肃板正,他抿起嘴角,脚跟相碰,行了个标准军礼:“保证完成任务。”

  天哪,阮伽闭了闭眼,她是真得脱层皮了。

  1

  他叫褚信安,温文和气的名字,人却同和气半分搭不上边。

  褚信安严格遵照导演的指示,把一组演员下狠劲虐,而第一面就被教导的阮伽自然成为了重点关注对象。

  “阮伽。”他皱着眉呵斥:“一二三没听明白么,东张西望干什么!”

  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她头发太长,理顺了再端正军帽,总要比旁人多花费点时间。

  “我——”她想要解释,却又觉得没法解释,眼睁睁看着褚信安走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想办法处理,部队规定,不能耽误大家时间。”

  “嗯。”

  “去,跑两千米。”

  高海拔的两千米跟要人命也差不了多少,阮伽跑得两眼发花,几乎只剩最后一口气,快到终点时体力透支,脚下一个踉跄,就向前栽了下去。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阮伽扶到树下歇息,随组的医生一面检查一面说:“小姑娘倒有毅力,从来不哭不叫。小褚人其实很好,就是太认真,不懂得怜香惜玉。”

  她累得说不出话,只能以苦笑回应。

  但其实她也不能说,因为这部戏已经是她演员生涯的最后一根稻草。

  半年前她卷进国民顶级小花潘霜霜的分手新闻里,模糊的图片加传言,还有潘霜霜屡次接近赤裸的暗示,直接将阮伽彻底拖入万人唾骂的境地,只要是她的新闻,相关评论一定惨不忍睹。

  人言可畏,其心当诛,在她四处碰壁,待业了快半年后,经纪人使出浑身解数,终于给她搞来了这么个角色。

  说是大制作,性价比却很低,要求艺人全封闭入组,条件又艰苦,没哪个当红的愿意来受这份罪,临到开机,才定了近乎零片酬的阮伽。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得挺过去,尽管此前她既没武术功底,也没任何动作戏的经验。

  她仰头喝完一整瓶水,打算再坐会就归队,谁知褚信安慢慢踱到她面前:“站起来。”

  她望了他一眼,试图用手臂撑地,却使不上一丝劲。

  “长跑后不能坐着。”他目光冷冽依然:“听见我说的话了吗,阮小姐。”

  阮小姐,呵,多么讽刺的称呼,她生平最恨被人看轻,这下就有点着恼,抬起头狠狠地盯着他。

  炙热无风的天气,褚信安仍穿着严丝合缝的军装,连腕处的扣子都不曾松开一颗,这样古板的人——两人眼对眼足足有一分钟,阮伽用尽了全身力气,终于扶着树干站了起来,低下头:“知道了,教官。”

  如此低眉顺目,他这才满意:“你站着休息会,我会叫你。”

  终于熬到傍晚散伙,哨声一响,大家迫不及待要溜。

  “阮伽。”褚信安那毫无温度的声音随风飘来:“你留下。”

  在同伴饱含祝福的目光中,阮伽视死如归地停下了脚步,顺了口气,一个后转身立定:“是,教官。”

  褚信安向她走来,彼时是黄昏,太阳渐渐落下,沙漠的夕阳非常美,是那种混着金粉的闪闪的晕黄,将整个天与地都营造出别样的意境,连带着他一笔一画的五官都显得柔和许多。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这是他第一回被一个女孩,还是一个漂亮女孩直愣愣地看着,顿时觉得很不自在,匆忙将一样东西塞进她外套口袋里,说:“问编导大姐要的发网,你回去赶紧处理,不然下次还得罚。”

  他转身即走,身姿笔挺,步履生风,是不可多得的肃穆英气。

  这样的人,阮伽望着掌心的小小发网,忽然就有点好笑。

  2

  阮伽花了一个晚上坐在镜子前扎头发,同住的是另一个女演员佟东东,她是专业武术出身,顶着个板寸头,一向打扮得跟男生一样,她啧啧感叹:“我们动真枪的也就认了,你不就演个记者先找点感觉,褚信安有病吧,非跟你过不去,我看他不逼你剃光头绝不死心。”

  “瞎说什么呢?”她正努力地把浓密的头发塞进发网里:“这玩意还是他——我让他帮我找的。”

  “走着瞧呗。”佟东东嗤之以鼻:“我听说这褚信安是第一批开舰载机的,因为什么事停飞了,怕不是有心理疾病,你可悠着点。”

  是吗?她摇摇头。

  事实证明,佟东东所言非虚,那天夕阳下貌似温和的褚信安只是阮伽的错觉,他有事外出了几天,然而甫一出现,又给了阮伽当头一棒。

  来剧组的都是现役职业军人,这天是格斗训练,分给阮伽的是个毛头小子,为人特别实诚,哨子一响,就迅速抓向肩头,稳准狠将她摔过肩头。 

  她摔得眼冒金星,咬咬牙爬了起来,还没站稳,小军官又是一记擒拿将她绊倒在地。 

  这回是真起不来了,头发散到了嘴里,耳朵嗡嗡作响,偏偏对方毫无察觉,仍在那教导她:“一定得用力,不然没效果,能不能明白?”

  “明白。”

  “能不能坚持?”

  “坚持。”

  嘴上的坚持并不能给予她任何神力,最后有人把她拎起来,熟悉的刻板语调:“阮伽同志,我已经是第三次说这个问题,军人要有军人的样子,披头散发像什么话。”

  一头光可鉴人的秀发曾是阮伽的骄傲,如今却成了她的羁绊。众目睽睽之下,阮伽被命令到一旁处理头发,她一贯要强,只觉得难堪,前几天对褚信安萌生的点滴好感顿时烟消云散,一面腹诽一面使劲在头发绕皮筋。

  却没想等回到场地,等着给她陪练的赫然成了褚信安。

  阮伽几乎想不起那天她是怎样过来的了,她在他手下一次次被摞到,却又挣扎着一次次爬起,好在褚信安尚有章法,让她摔也摔得明白,一回又一回地长进。

  傍晚时候导演过来试镜头,滂沱的人工雨中,阮伽同群演混在一起厮打,她跌进了泥水坑里,镜头拉近做面部特写,等她抬起头来。

  褚信安站在摄影机旁边,他永远记得阮伽抬起头来的眼神,萧索伶仃,却有着奇异的倔强,那是向死而生,永不妥协的坚持。

  他突然感受到某种不可言说的悸动。

  3

  阮伽决定把头发给剪了。

  其实这是导演早就提出的要求,只是她一直舍不得,才拉拖到现在。倒不是她矫情,只是因为这头发已成了她与过去美好的唯一寄托。

  她是单亲家庭的孩子,生活条件一直不好,所幸上头还有个哥哥,长兄如父,阮佑从小送她上学,给她洗衣服系鞋带,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扎各种头发。

  他比阮伽还爱护这头秀发,总说:头发好的女孩有福气,一辈子都会被人呵护。

  现在想来,简直是可笑的迷信。

  她在宿舍楼里转了几圈,才找到褚信安的房间,推门进去时他正在看书,从玻璃上看见她身影,有一点诧异:“这么晚了,什么事?”

  倒是难得的平和态度,她立得笔直,双眼直视前方:“报告教官,能借我把剪刀吗?”

  “怎么了?”

  “想处理下头发。”

  这下轮到他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她,确定她目光坚定,的确不是在开玩笑,退后一步说:“好。”

  他一向动作利索,但不知为何,从抽屉里拿出剪刀的动作,他竟然格外地缓慢,这莫名的犹豫持续到他合上抽屉,问:“我替你剪好吗?”

  出乎他意料,她大咧咧地坐下来:“行啊,自己也下不了手。”

  她黑而亮的长发在灯光下闪烁着幽幽的光泽,褚信安握着这细腻柔润的头发,竟也觉得惋惜:“你这留了五六年了吧,真不后悔?”

  “不后悔。”

  回答得干脆,惟有颤抖的睫毛泄露了她的紧张不安,褚信安老大不忍,开始一点一点地慢慢修,心想:总得给女孩子剪得好看些。

  咔嚓咔嚓,阮伽闭上眼睛,竭力忍住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泪眼朦胧中,阮佑的身影渐渐浮现,他笑着揉乱她头发:“囡囡好好念书,多吃饭,胖点才好。”

  她出门就哭了,没有大声,只是接连地掉眼泪,她晓得自己并不是为剪头发难过,只是压抑了太久,找个由头发泄。

  回到寝室时,佟东东正同几个摄影师在打牌,一群人见着阮伽目瞪口呆,佟东东义愤填膺:“谁干的,我要揍他。”

  “我干的。”

  褚信安心里过意不去,默默跟在她身后,而阮伽只顾想自己的事,并没察觉分毫。

  佟东东啧啧感叹:“这下手太狠了,褚教官,也就小阮漂亮,禁得起你一刀剪。”她一拍桌子,豪气冲天:“打是打不过你,要不唱首歌赔罪!”

  褚信安唱歌?

  阮伽立马振奋了:“褚教官会唱歌啊?”

  她破涕为笑,那笑是带着泪的,如同清晨的蔷薇,充满着天真的希冀,让他无法拒绝,于是摘下军帽,说:“刚好有首歌叫《当你的秀发拂过我的钢枪》。”

  他清了清嗓子:“当你的秀发拂过我的钢枪,别怪我保持着冷峻的脸庞——”

  他的嗓音清亮,神态也一扫平日的一本正经,谁知在这万众期待中,这歌只唱了两句,就突然卡壳了。

  不晓得是不是她眼花,他脸竟有点红:“嗓子实在不行,要不附近请你们吃点什么。”

  一行人去了市里的餐厅,环境很好,绿树成荫,星星点点的彩灯点缀其中,仿佛流动的梦境。

  他不喝酒,端了杯薄荷茶主动敬阮伽:“这道坎不容易过,小姑娘有勇气,头发剪了,算是放下过去,祝你变得更好。”

  他没有穿军装,整个人显得放松随和。阮伽从没见过这样子的褚信安,想起他方才的局促,不由生了点亲切,斟满酒杯一饮而尽,冲他爽朗一笑。她的头发本就浓密,剪了后就成了乱糟糟,可在这如华的月色下,倒显出蓬勃的生机来。

  4

  在褚信安严苛而精心的训练下,阮伽的体能和身手都有了极大提升,她又能吃苦,白天在沙尘里翻滚,满手都扎了玻璃碴,晚上洗掉头发的里的沙石后,又出门跟当地人学阿拉伯语……久而久之,这毅力与耐力都使人对她刮目相看,逐渐淡去对她此前绯闻缠身的印象。

  她与褚信安的相处也日渐和平,熟了才觉得这人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只是要求高,容不得半点马虎罢了。这天本来要在沙滩里练腿法,褚信安天不亮就到了,照着手电检查沙里有没有尖石,可到八点她都没有来,出现的是佟东东:“我给小阮请假来的,有杂志在市里取景,邀请她去拍个内页,去得匆忙,来不及跟你说,对不住了。”

  这是件好事,是阮伽职业生涯复苏的一个良好信号,他耸耸肩,没来由地竟有点高兴。

  可阮伽的厄运并没有结束,那天她回来得很迟,妆容精致,脸色却惨淡得可怕。

  潘霜霜仍然不肯放过她,在拍摄的前一小时以放出独家消息的条件截胡了这个机会,阮伽被晾在现场整整一天,直到天黑才被经纪人通知了这个消息。

  可想而知这是个多么巨大的打击,大家默契地没说话,任她脚步虚浮地走回了房间。

  因为阮伽糟糕的状态,褚信安压根睡不着,辗转反侧时接到佟东东的电话:“小阮不见了,教官你快想想办法,我怕她想不开。”

  他在外头转了许久,终于在附近灯塔下的海滩找到了阮伽,她一个人坐在岩石上,面无表情地凝望大海,若不是一点明灭的火光,会人教人以为那是一尊雕塑。

  他走近她的身边。

  阮伽回过头来:“你是来可怜我的吗?还是觉得咎由自取,没什么好抱怨的。”

  她低下头,继续划火柴玩,她脚边是一堆燃尽的火柴梗,他夺过她手中的火柴盒,是白天拍戏用的道具,业已空了:“别孩子气,玩火危险。”顿了顿:“眼见未必为实,何况是捕风捉影的绯闻。”

  “我只相信我看到的,现在的阮伽。”

  她震惊地看着他,而他亦以坦然回视。

  过了好一会,她淡淡一笑:“那你有点不一样。”

  她拍拍手站起来,给他挪了个位置,他在她身边坐下,用火折点了个火堆,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坐着,听柴火发出哔哔剥剥的声音。

  火光跳跃,她美丽的脸庞凝固在琥珀色的光芒中,透出无法描述的哀伤,夜风送来她的叹息:“你相信有什么用呢,褚教官,你是天之骄子,懂得失去一切,千夫所指的绝望吗?”

  与潘霜霜的私人恩怨,加上对手公司的蓄意打压,使她彻底跌落泥淖,不得不孤身背井离乡,可风霜刀剑仍严加相逼,她惶然地想,到底还要再挨多少剑,再受多少刀,才能涅槃重生。

  5

  阮伽第二天照常出现在片场,自然地与大家打招呼说话,接下来就是在沙尘暴里拍坦克交火戏,足足持续了六个小时,阮伽饰演的角色刚从激战中幸存,就听说了同伴牺牲的消息,悲痛欲绝下,她发出一声悲鸣,右手狠狠砸向砖墙。

  她情绪太过饱满真切,连导演都觉得动容,连连夸赞:“小阮这回是真突破了。”

  惟有褚信安觉得不对劲,那样的痛楚与悲伤,还有她砸向砖墙的手,怎么都不像是演出来的。

  吃饭间隙他一直观察着阮伽,果不其然,她右手几次都没能拿起筷子,只能换左手用勺子舀菜。

  “你右手估计是骨裂,得去看医生。”

  “不可能,一会就能缓过来。”

  阮伽死活不肯去医院,说是怕耽误剧组进度,褚信安急了:“赌什么气呢,手废了你连戏都拍不了。”

  她摇着嘴唇低着头,就是不吭声,他放缓了语气:“去看一眼,我以后不会常在这儿了,你要小心。”

  阮伽惊讶地抬起头来,而他转过头去。

  到底还是去了医院,无论医生怎么问,阮伽都轻描淡写,褚信安频频望向她,她视若无睹,逼得他忍无可忍:“右手骨裂,还有腿上几个淤青都快溃烂了,估计是细菌感染。”

  她惊讶于他的细心,褚信安瞪了她一眼:“看什么看,阮小姐,管好自己就是为团队做贡献。”

  语气很冲,不似从前那般从容,倒将她的话堵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两人皆是静默,眼看着目的地快要到了,褚信安突然说:“反正请假了,带你去走走。”

  他带她去了灯塔,旅游的淡季,灯塔空无一人,他们问守塔人借来钥匙,一前一后地爬了上去。

  塔很高,大理石砌的台阶足有256级,阮伽爬到一百级的时候筋疲力尽,坐在台阶上说要回去,嘴一撇:“我受伤啦。”

  他转过身,手里提的防风灯正对着阮伽的脸,照见她顶着头蓬蓬短发,一个劲地朝他眨眼睛,像是个淘气的孩子。

  他对这胡乱剪出的短发有很深的歉意,对阮伽再无法严厉,弯腰伸出手:“楼梯陡,确实有点吃力。”

  难得的温和语气,他脸上甚至还挂了点笑容,阮伽也不知道那时刻自己是在想什么,也许是他的目光诚挚,也许是天气太冷而他的手很温暖……她回握住他的手,跟着他一步一步地登上塔顶。

  塔顶的视线非常好,可以将星月下的大西洋一览无余,夜晚静谧,天地间只听见潮起潮落的声响。

  风从指尖吹过,吹得人心神一振,阮伽问他:“你出过多远的海?”

  “听安排,不知道最远会在哪里。”

  说话间他们看见有鲸鱼从波浪间显露出身形,折腾出些许水花后,又重归于海中,继续游向未知的远方。

  “好想做只鲸鱼。”她说:“一直游一直游,说不定就能见到我哥哥了。”

  “为什么?”

  “他跟你一样开舰载机的,不过有天出海训练就没能回来。”

  褚信安蓦然收起了笑容。

  6

  自那天后,褚信安果真出现得少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问起别人,也都语焉不详。部队规定森严,一切调令都是保密,确实也不能多讲。

  拍摄辛苦,人人都折腾得一身伤病,每天收工倒头就睡,这样一来,日子其实也过得飞快。

  只是偶尔,偶尔休息的间隙,只要有军装走过的人,她都会下意识多看一眼。

  可都不是褚信安。

  再见着褚信安,已经是许多天以后,那会儿他们拍伏击的戏已经快一个月,正进行重头戏的拍摄,场景跨度非常大,几辆越野车在山谷间辗转,期间颠簸摇晃,很容易熄火骤停。

  也不知道是拍了多久,久到大家都已然麻木,谁知道就在这最后关头上出了事。

  前面的拍摄车突然停下,导演在车顶上大声呼喊,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破声,尖利的刹车声响起,车身在剧烈的晃动中后滑,而后就是一百八十度的连续后翻,黄沙从车窗里扑进来,呛得人睁不开眼睛,车厢里乱作一团,有人解下安全锤敲碎了玻璃……一片混乱中,阮伽用尽全部力气将身边的小女孩推了出去,而自己被巨大的惯性后推到底。

  她被压在最下面的座椅上,背和腿脚都被掰成了圈,黑暗与闷热,还有肢体上的钝痛,都让她的意识在一点点地涣散。

  这过程并不可怕,甚至让人向往于那最终时刻的到来,像是陷在大海里,无穷尽的潮水将她包围,她无力挣扎,也不想去挣扎。

  用不了多久,就能见到哥哥了,这世上,只有哥哥永远对她好,永远相信她。

  就在她即将陷入混沌时,眼前突然出现一丝光亮,一双有力的手紧紧攥住了她:“撑下去,阮伽,如果阮佑还在,他也一定要你好好活下去。”

  如果阮佑还在,如果阮佑还在,她模糊地想:他怎么也知道阮佑呢?

  7

  她做了很久很久的梦,说是昏睡,其实又是醒着的,她能听见许多的声音,有人走近又走开,还有零碎的交谈和议论,但她却始终睁不开眼。

  等她彻底摆脱噩梦的纠缠,是在个安静的夜里,病房里窗帘四合,褚信安坐在床边,仔细地削着苹果。

  “剧组人手紧张,刚好我要在医院里做检查。”

  拍摄压力大,的确没有多余人能空出来看护病号,阮伽接过他舀出来的粥,米粒软糯,是适宜入口的温度。

  “做什么检查呢,是生病了吗?”

  “就是例行检查。”

  说话间他在切苹果。一丝不苟,每一瓣都切得均匀完美,他插上牙签,将果盘递给了她,而她没有动,说:“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当然。”

  “你颈椎上的伤怎么回事,是因为这个检查吗?”

  褚信安愣住了,他明显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可阮伽执着地望着她,她脸色憔悴,可眼睛却亮得惊人。他沉默着,迟疑地开了口:“一二八事故,四架战斗机坠毁,三死一伤。”

  他是惟一活下来的那个,飞控系统突发故障,在尽力挽救战机后,他于落海前2秒跳伞,捡了一条性命回来,却也腰椎胸椎爆裂骨折,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

  阮伽没有说话,她嚎啕大哭,阮佑死于那场事故,新闻里的寥寥字数,于全家而言,却是灭顶的绝望。

  哥哥牺牲后,打击接二连三,母亲病重,她中断了昂贵的美术专业,开始四处接零活,家教、书模、走T台……误打误撞进了娱乐圈,一路受尽冷眼嘲讽,也不过是为了贴补家用。

  她哭得很厉害,眼泪汹涌,泣不成声。 

  褚信安什么都没有说,他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他知道阮伽是很久以前,他同阮佑不是一个中队,算不上熟悉,只记得一同出去疗养时,阮佑逮了空就缩在角落打电话,被大家揪出来取笑,才羞涩地摸出一张照片,有点模糊的女生证件照:大眼睛,白皮肤,与黑瘦的阮佑长相迥然不同,令人印象深刻。

  “女朋友啊?”

  “瞎说,我亲妹妹。”

  打闹间不知谁恶作剧,按了阮佑手机免提,只听见一个很活泼的女声:“我上课去了,回头再跟你说哦。”

  哄笑一片中,惟有褚信安是独生子,突然就觉得很羡慕。

  她哭了很久很久,阮佑走的时候她都没有哭,因为知道天大地大,再没人可以放任她哭泣。许是死里逃生,又许是觉得不需要再在褚信安面前隐藏什么,整个人突然就卸下防备,肆无忌惮放声大哭。

  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他毫无办法,他没想到一个人的泪水能有这样多,他只能凭借本能,伸出手慢慢地搂住她:“别怕,还有我。”

  那天褚信安告诉了他许多事,比如医生曾经诊断他不能再重上蓝天,比如他执意在还未康复前就开始训练,比如他最终如愿提前进行了第二次手术。

  “那你到底还能不能继续飞舰载机了?”

  “要重新经过资格认定,我没有把握说这个话。”

  “都闯过这么多关了,一定没有问题。”

  “是啊。”他含了一丝淡淡笑意:“都闯过这么多关,总不能轻易放弃了。”

  这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也是说给阮伽听的,她睁大了眼睛,似乎在想什么,而他只是轻轻将被褥掖好,安抚地合上她眼睛:“睡吧,明天就好了。”

  褚信安当晚就离开了,摩洛哥之行本是上面给他安排的过渡,他已经竭力在这儿停留再多一点时间。

  护士给阮伽带来一封信:

  阮伽,或许你一直面对的世界并不善意。

  我知道你很努力,也很累。

  但是能不能,为了阮佑,为了关心你的人,再坚持一下呢。

  她将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很珍爱地将信放进了枕头底下,抬起头时,窗外恰有一架飞机划过天际,飞向广袤无垠的大海。

  愿你平安,愿你顺利,愿你梦想重新起航,她在心里这样想,却又有点难过,就如同天空里的两片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转眼间,又去往不同的方向。

  8

  两个人保持了断续的联系,褚信安在三个月后复飞成功,第一时间就发了消息给她,她其实知道她不能再同褚信安这样下去,却又舍不得了断。

  电影拍摄结束,阮伽又回到空闲的日子,没人会为了她去得罪红得发紫的潘霜霜,经纪人约她出门喝咖啡,看见她无所谓的样子反有点惊讶:“你那药吃着有点效果,状态好多了。”

  潘霜霜的事后,她心情抑郁到极点,一度打算去看医生。

  “没吃。”她说:“我想通了,大不了不在这行混了,她还能拿我怎样。”

  “想得倒美。”经纪人说:“等会去看下片子粗剪,你就甘心这么被人按在地上?”

  没想到会碰见褚信安,他与领导一起被导演请来,穿着军队制服,依然是从前的严谨模样。

  他们客气地同演员寒暄,阮伽见着他,总有点像做梦似的,许久不见,他黑了,瘦了,精神却好……她懵懂被推上前去与他握手,那手的虎口指腹都有硬茧,是多年行伍特有的痕迹。

  仍是熟悉的感觉。

  片子很不错,黄沙飞扬,炮弹横行,生与死的抉择,信仰和忠诚的交汇……结束放映时,许多人已是泪流满面。

  观摩会结束,导演请大伙去家里吃饭,那是家胡同里的私房菜,车开不进去,路又是石子路,阮伽穿了七公分的高跟鞋,深一脚浅一脚,不自觉就落在末尾。

  一同的还有褚信安。

  胡同里没有灯,他跟在她身后,替她打了个手电。

  久别重逢她觉得尴尬,她不说,他也不说,就这样沉默地往前走,直到遇见个积水坑,她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褚信安牵住了她,她试图甩开他,却反被握得更加紧,试了几次,她也就随他去了。

  电筒的光在前面晃动,像是绽开的雪白冰花,晶莹剔透,又像是糖葫芦上的那一层霜,是薄脆的甜蜜。

  两边的院子里种了茉莉花,散发出清冽的香气,胡同里没有人,只听见鞋跟突突的声音,像是人起伏不定的心跳。

  曲折的小路,转过一个又是一段,她心里很矛盾,既希望下个拐弯就是终点,又希望这条路最好没完没了。

  终于是到了,他推开院门,里面觥筹交错,一派俗世的热闹。

  “阮伽。”

  她没有动,于是他又关上门,再度将那热闹隔离。

  月亮升起来,是一轮上弦月,细如柳眉,光辉暗淡。

  她仰着头,站在这萧瑟的月光中,问:“褚信安,你喜欢过人吗?”

  他浑身一震,僵硬地立在那儿,还没等想好如何回答,阮伽已然凄凉地说:“你千万别喜欢我,否则就完了。”

  9

  他明白她的意思。

  她是个女明星,还是个争议缠身的女明星,旁人若沾上她,有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便会被卷进汹涌的舆论漩涡中。

  何况还是肩负无数希望,有着光明前途的他。

  她彻底与他斩断了联系。

  片子口碑很好,上映前就拿了几个奖的提名,佟东东恭喜她将苦尽甘来,她只能回以苦笑。

  不出所料,腥风血雨再度袭来,网上传她娇气耍大牌,说她炒作之心不死皆有之,有回她出公司门,被人扔了一袋鸡蛋,被拍下来放到网上,显得落魄无比。

  她坐在房间里,看着新闻里有千百张面孔的自己,笑出了眼泪。

  任他人评说去吧,她关了电脑,发了消息说不愿拖累剧组,将退出全部电影宣传,直接买了张机票飞回了家。

  她去了阮佑的墓前,买了花和蛋糕,去给他过生日。

  她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到后来将脸抵在哥哥的相片上,小声说:“你放心,我会好好的。”

  为了阮佑,也为了心底的另一个人。

  清明时节,小雨纷纷落下,她出门没带伞,却又不想这样离开,就这样蹲在那儿,任由雨水打湿。

  头顶撑开一把伞,有人温柔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几乎是叹息着说:“你怎么还是不爱惜自己呢。”

  10

  风水轮流得是这样快,谁都没想到如日中天的潘霜霜会在一夕间,因为更大的势力博弈而跌落云端,她销声匿迹的同时,便是阮伽被捧上神坛的时刻。

  片子的热映助推了她的声望,曾在落魄时对她不屑一顾的合作方又争先恐后抛出橄榄枝,可这又算什么呢,光鲜与热闹都只是暂时的,她早已波澜不惊。

  电影庆功会的那天她走得早,相熟的记者扯住她:“小阮,半路开溜哪。”

  她摇摇无名指上的钻戒,熠熠光芒衬得她容光焕发:“今天我先生生日。”

  留下记者呆若木鸡。

  褚信安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被阮伽拒绝后,回去只能全身心扑进工作。

  他是飞行员,一向能控制自己的心理情绪,可每当夜深人静,却怎么也无法忘记这个突然闯进他生命中的女孩。

  电影开始宣传时,导演领着主创人员来部队,所有人里唯独少了个阮伽,佟东东将阮伽的遭遇告诉了他,不无感叹:“飞来横祸,希望小阮能挺过去。”

  他上网搜索阮伽的名字,头条便是她狼狈逃离媒体跟踪的照片,瘦削的身影淹没在人群中,落寞无限。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刻的感受与悔恨,在窗前坐了半小时后,他摘下军帽,打报告请假的同时交上了结婚申请。

  阮伽说他疯了,他却只是笑一笑,说没有挣扎是假的,而他已然下了决断。

  好在情况没有预料中的坏,阮佑牺牲在前,褚信安表现突出,褚家父母的妥协……多方斡旋下,总算峰回路转。

  阮伽永远记得,记得褚信安别具一格的表白。

  他微微红了脸:“有件事我向你道个歉。”

  “什么?”

  “其实那天我嗓子还好,也记得歌词。”

  “真要道歉,就把歌给唱完吧。”

  “当你的秀发拂过我的钢枪,别怪我保持着冷静的面庞,其实我既有铁骨也有柔肠,只是那青春之火需要暂时冷藏……这世界虽有战火但也有花香,我的明天也会浪漫得和你一样……也许我们的路不是同一方向,我仍衷心祝福你姑娘。”

  她捂住脸,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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