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月中旬,作家郭爽带着她的新书《我愿意学习发抖》来到单向空间,以“拥抱的同时,抵抗这世界”为主题,与单读主编吴琦展开对谈。 传统的小说创作如何跟上迅速变化的时代?非虚构与虚构写作如何彼此借鉴?未来的写作是否还会有更多可能?谈到创作的契机,郭爽认为这是一个追求自我认知的结果。“在大城市生活、找一个好工作,真的适合你吗?大多时候,年轻人都是被动地被时代推着走,然后慢慢慢慢一步一步走到窒息感已经无法回避的时候,对我来说这时就必须喊一个暂停。”
至少我不是这个世界最怪的人
吴琦:《我愿意学习发抖》的形态、文体和写作过程,都跟我们印象当中的小说或者任何一种既定的虚构、非虚构文体不太一样,所以它是一本很独特的书。今天我们要从这本书的独特性开始聊起,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作品?这个作品是从哪里来的?
郭爽:关于小说,大家已经有很多既定的想法或者印象了,如果现在开始写小说,已经有很多经典的作品在前面需要去学习。《我愿意学习发抖》是什么样的呢?这本书背后有一个当代语境,有很独特的中文语境,那就是当我们去整理自己经验的时候、去面对生活的时候、当我谁都不去模仿的时候,可以怎么做?可能就会出来这么一本怪怪的书,包括这个怪怪的书名《我愿意学习发抖》。
《我愿意学习发抖:十个童年故事》
郭爽 著
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
说到书名我也会有点忐忑,这似乎一个非汉语语境的说法,虽然它背后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我来北京采访一位电影大师后,发现这位电影大师最喜欢的童话竟也是《我愿意学习发抖》,我想至少我不是这个世界上最怪的人,有一个跟我同样怪的人,也深深被这个故事感动,并且用他自己的生活、创作去回应这种感动。
首先,我还是要讲一下这个书名到底怎么来的。《我愿意学习发抖》是格林童话中的一篇,这个故事比较长,我截取其中一段话,能够代表这个故事的本质或这本书所包含的一种信念。故事发生于一次父亲与两个儿子的家庭对话,父亲问小儿子:“坐在角落的人,你听我讲,你长得又高大又强壮,应当学习一点东西,自己好挣饭吃。”小儿子回答说:“父亲,我很想养活自己,如果可以办到的话,我愿意学习发抖。关于发抖,我还一点都不懂呢。”他哥哥听见这话笑了起来,心想:天呀,我弟弟真是一个傻瓜,一辈子都没有出息。这里发抖好像是一个隐喻,它不是一种具体的本领或技能。可当一个人说我要去学习发抖的时候,他开启了一个自己不可知、却可以给他带来改变的旅程。
对我来说这本书也是一次旅程。这本书的责编李昶伟选择了一句话来作为这本书的一个意象,“在人生的中途,我发现我已经迷失了正路,走进一座幽暗的森林……”这句话出自但丁的《神曲·地狱篇》。在我选择去德国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它会成为一本书,只是希望自己能够摆脱当时的生活状态——大学毕业后在一个固定行业里工作了十年,对所有的东西都陷入一种疲态,也找不到出路。
▲波提切利描绘神曲中的地狱
人都宥限于自己的视野,尤其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对自己的判断更多来自周围的同事或朋友。我有一个朋友就说,他会比较与他同期毕业的人都在做什么,然后来衡量自己过得好不好、是不是足够努力。然而当你在这样一个小范围里比的时候,你的世界就会变得特别的小,你也受困于其中。当有一天窒息感比较强烈时,必须去拿一个更大的世界或者是一个更大的标准去重新看待自己。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这种对自我认知的饥渴,就是——如果我是一个不一样的人的话,那我的不一样到底在哪里?然后你会发现,原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你觉得自己不一样的东西都不是真正属于你的。比如我喜欢文学、会读很多经典作品,但它并不是属于我。而现实的一面呢?在大城市生活、找一个好工作,真的适合你吗?大多时候,年轻人都是被动地被时代推着走,然后慢慢慢慢一步一步走到窒息感已经无法回避的时候,对我来说这时就必须喊一个暂停。
所以 2014 年我就申请了一个奖学金,去了德国。但是其实在申请的时候你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我从来没有去过德国,欧洲我只去过法国,但我觉得自己需要一个不同的环境,最好越远越好,让我看看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德国难民住宅区
第一次去德国是在 2015 年 2 月,就是《我愿意学习发抖》第一篇所记录的时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虽然做了很多计划,但其实不确定完成这些后能干什么。9 月份再去德国,突然就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踩点固然是一种行走或者是了解陌生国家的方式,但我发现对我这样的一个写作者来说,我关心的永远是人——在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包括北京,能让我跟这个地方产生联系的,一定是那里的人。我就试着看能不能通过我对他们的观察和了解,写出人的故事,所以开始写这本书。你可以说它是真实的或非虚构的,因为其中都是活生生的人。但你也可以说它们是小说,因为里面有很多用肉眼不可能见到的东西,必须由想象去补足。
书写出来之后,我就像穿越了那片森林,给了自己一份前所未有的礼物。回到“我愿意学习发抖”这个书名上,它来自里面一个同名的篇目《我愿意学习发抖》,这篇曾刊发在《单读》。在这一篇中,我写了在柏林见到的一个卖土耳其肉夹馍的土耳其小贩,以及我和他之间的一些故事。土耳其移民在德国的地位比较尴尬,我和他都属于大城市里的边缘人,所以就有了走近和了解对方故事的机会。在写他的故事时,我既是一个目击者,也作为一个角色出现。当你作为一个角色时,就不能回避如何面对自己的问题。这也引出我们今天想讨论的一个问题——通过写内心的图景,我们能不能抵达一种真实?
过去的小说创作已跟不上这个世界的变化
吴琦:《我愿意学习发抖》这篇最早在《单读》杂志发过,那时我并不认识郭爽,其实到今天我们也不是很熟。虽然我们有相似的经历——分别以记者和编辑的身份,在同一家报业集团但不同的刊物工作过很长时间,至今也还在文化领域的不同位置上工作,年纪差不多,学历、关心的问题都很像。但我们从个人生活层面,从来没有真正互相了解过对方是如何成长的、对世界的看法和感受等等,所以我们一直形容我们的关系是神仙友谊。
所谓的神仙友谊并不是真正意义上友谊,但也不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抽象的东西,当然它是可以描述的,这个“可以描述”与我们今天聊这本书或者聊郭爽的写作都有关系。我现在书店做编辑,每天的工作就是跟书打交道,尤其要跟中国当代年轻作者的作品打交道,就是阅读、跟踪、了解。非常坦白地说,有时候我会觉得,我跟某个作者虽然生活在同样的时空,但我们的共振和共鸣非常少。这样的共鸣很多时候来自一些遥远的人,他们在我们完全不曾知道的国度里,比如加缪对阿尔及利亚的描述,突然跟我们产生共鸣。
▲《单读》15-19
但我一直都觉得有一点不甘和不服,为什么我不能在我的同龄人,或者哪怕不是同龄人而仅是生活在同样时空当中的人,产生一种更密切、更亲密的联系呢?这种联系可以通过我或他的写作带来。但我的阅读经验常常让我很失落,就是因为有时文学或者任何艺术创作,它根本上给予人的是一种确认,确认你生活在哪里,你的感受是什么,这个世界跟你内心的关系是什么。但我发现在中国当代写作当中,提供这种自我确认的东西非常少,他们写的东西要么离我特别遥远、要么虚假完全是臆造的东西。
其实刚才是我第一次听郭爽讲述她做这个写作项目的前因后果,我觉得那种共振感还在。我现在也没有全部读完这本书,也不敢说我对郭爽的写作有多熟悉,我相信郭爽的朋友们会更了解,但是那个频率我依然能够理解得到,而且通过你的描述,也能迅速地理解你在说的是什么。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经常坐在台上,跟不同作家聊他们的作品,但不是所有的场合都让我觉得我们聊的东西和在场的朋友们有关,但今天有一个非常强烈的感受,我觉得这是一个跟大家去处理自己的经验、处理自己的成长过程非常密切的案例,就是你我都可以从郭爽的人生选择、写作策略的选择或者她的方向上,看到一个非常切近的、就在你的眼前但又好像跟你既定道路不太一样的一种选择和坐标。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又找回了为什么一开始会发表《我愿意学习发抖》的感觉,作为编辑的那种感觉。
▲郭爽与吴琦在《我愿意学习发抖》新书分享会现场
其实那篇文章开始读的时候也很怪,而且它的小标题用的是土耳其语。我可以看一点英文,也能分辨出法文,但那个真不知道它是什么,我看到这个的时候,心里有一个非常惯性的思维——这又是当代作者开始故弄玄虚,当他们并没有掌握真正的经验和材料的时候,就开始用一些虚无飘渺的符号做游戏,他们满足于这样一种符号游戏。但后来读文章本身、读故事脉络,就大概知道这个作者试图完成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工作了。除了在德国旅行、生活的故事,郭爽还有很多关于生活的命题来自于她在中国的积累。与此同时,她与在德国的土耳其人以及整个欧洲的难民、移民问题之间形成的关照,是我之前在新闻报道或小说创作中看不到的东西,也就是把自我与世界放在一起的那种关系,是在其他文体中读不到的。这并不是说郭爽是这世界独一无二的作者,而是说她的写作策略天然会来这样一种感受。而且这种感受是我们生活在这个时代中的人会分享的——一方面我们有非常清晰的关于自我的边界,我们是谁,我们要寻找自己内心的声音,希望我们的内在和外在变得不同,但是与此同时,我们外在的世界在发生着非常剧烈的变化……很多写作者都试图回应,一个越来越收紧的自我如何和一个越来越混乱的外在世界形成关系,但是我在郭爽这里读到一个特别独特的版本,而且我可以与之共鸣。
我没有办法完全用语言去描述这个版本,但我想到的其实是一种无奈,这种无奈来自于我们过去的小说创作,其实它已经跟不上今天这个世界的变化了。这种跟不上不是小说作者的能力问题,而是这个文体它天然会有一个界限或者屏障,这个屏障也许根本不需要打破,其实也不能指望小说对现实世界产生直接影响,可能当你希望它产生影响的时候,也就背叛了小说创作,所以我们不应该对小说创作者抱有这样特别政治化的想法。但是另一方面,我觉得世界的变化已经让所有对文学艺术有兴趣的人不能再无动于衷了,就是不能再给自己划定一个特别安全的区域——这是我自己特别不欣赏的,也不是文学、艺术包含在它命题中的质地。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一个写作者在今天的世界怎么写作,这本身是一个非常困难的问题。不管是文学还是电影,有那么多大师在前面创作,我们很容易成为他们开创的任何潮流下的最新一员。有些人可能非常富有才华,他的才华依然会成为已有脉络中的最新的一朵浪花,当然这也很牛逼,但是我总觉得应该有所变化,已经到了一个如果你还对一切感兴趣的话,就应该做一些更艰难的突破的时刻。这样的愿望,在我自己的日常编辑和在书店工作的范围内的确比较少。
▲via 乔纳森@豆瓣
著名的书评人乔纳森,在豆瓣上对郭爽这本书有个评价,被很多人吐槽说评价太高了。乔纳森说她“为未来十年的写作指明了一个方向”,这话的确说得很大,可能我们谁也不敢去接这个帽子说我真的能够指明方向。
但从我自己非常个人的角度,我理解的这个方向就是,她真的让你看到一种可能性,就是写作或其他文学艺术等创意类工作,在今天这个世界中,还有什么空间。这种方向不在于文体上有什么大胆的突破,不是说因为写了一个在虚构与非虚构之间很难界定的文体就如何厉害。我很难想象让我花三个月,能跟一个在德国生活了很久的土耳其移民或是当地导游、或是在路上碰到的任何一个人,形成那种层面上的信息交换或情感交换,并且用文字把它写出来。一般意义上我们经常说的旅行写作,很容易走马观花,这种走马观花,不是写作者的无能,而是因为时空上的局限。比如我前段时间读约翰·斯坦贝克,他与摄影师卡帕一起去俄罗斯旅行,写了《俄国纪行》。他们就待了大概一个月的时间——当然他们有更具体的困难,比如当时前苏联政府对他们有些控制,不太希望他们自由行走——他的文字很明显是在非常短暂的旅行中写下的东西,那种深浅是很明显的。郭爽在这本书中掀起的波澜,可能并没有进入历史深处,但是我觉得她拿出来交换的是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
《自由与爱之地:入以色列记》
云也退 著
理想国 | 浙江大学出版社 出版
最近另外的一个阅读体验,是云也退的《自由与爱之地》。这本书写了他在以色列集体农庄生活了大概三个月的经历和感受。对此我也有强烈的共鸣,这种共鸣不是因为我对于以色列的历史或对于集体农庄的政治结构的兴趣。其实云也退跟郭爽的故事很像,就是他在国内的个人生活遇到了问题,经过反复思量,发现需要一个不同的、一个更大的世界来跟他碰撞。这并不是他个人矫情,而是一种普遍的困境,是来自于这个行业书写传统的一种问题。最后发现碰撞后并不能找到一条新的道路,但是他会确认自己需要回到之前已经在走——但是因为走到一半觉得体力不支或者觉得没有方向了的——一种内在的道路。
所以我觉得这本书内在的一条线索特别有参考意义,就是我们生活在北上广等大都市里的、号称对文学艺术有兴趣的人,除了去反思或者不断的反省自我以外,可能真的要去做一点别的什么,也就是当你觉得自己的反思已经遇到问题的时候,怎么去解决它。郭爽的写作,更具体的是她用这本书,给了我一个非常确定的答案。郭爽的写作对我来说最大的意义,其实是非常功利的、工具性的,就是我特别想参照她的选择、她在写作上的抉择。比如我也去了解过她去德国这个写作项目,虽然这个项目可能今年就要结束了。虽然这样说非常世俗,就好像把它变成一种人生工具似的,但我觉得有一部分阅读会是有这样的功能,它会真实的唤醒你,去调整和重新调试自己生活与工作之间的比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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