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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无法独自喝酒的人

2019-06-15    作者:成瑶的谣    来源:网络

  我从遥远的地方来

  有很多故事讲给你听

  他的大名叫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村里人都喊他“张财儿”。

  “财”是关键词,一个非常俗气的关键词,一个寄予了父母无限希望的关键词,一个纵观一生非常反讽的关键词。

  他不仅没有发财,而且穷得一干二净,身上如果有半个子儿,一定要花光,不花光就无法安心睡去。无数个口袋比脸还干净的夜晚,他醉倒在公路边的阴沟里。只是最后一次,他在大雪掩埋的阴沟里再也没醒来。

  他爱喝酒,在中国乡村爱喝酒的男人还少?但他有怪癖:无法忍受一个人喝酒,绝不能忍受!每当酒虫在他喉咙里上上下下翻滚,把老婆揍了一顿也榨不出一毛钱的时候,他就赶紧抄起斧头上山砍树,放倒一棵树,整理成木条,我们那里把整齐的木条叫“方”,他扛着“方”就往垭上奔。

  我们的垭上,也荒凉得很,“人”字形的一条小街。稀稀拉拉的有一个林站,一个小诊所,几个小卖部,还有一家生意清淡的小餐馆,——哪里有闲钱下馆子?况且所谓的馆子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菜,无非是农家的几个土菜和腊蹄子。还不如在自己家里吃,谁去花那个冤枉钱?

  所以,这家餐馆除了从垭上经过的外地人光顾,本村的人是不会消费一分钱的,除了张财儿。

  遥遥地看见张财儿扛着“方”来了,开餐馆的田家嬢嬢心想:“今天生意终于开张了!”远远地,就问:“今天还是腊蹄子炖洋芋?煎两块豆腐?炒个青菜?有油炸的蜂蛹呢!”

  张财儿高声回答:“都搞起,都搞起!我一哈就来!”

  果然,他如小旋风一般把“方”卖给林站,换了钱,就直奔田家嬢嬢的小馆子。酒是包谷酒,腊蹄子已经炖上了……蜂蛹是事先炸好的,给他上了一碟子。

  万事俱备,就差一个喝酒的同伴。

  好酒好肉,一个人吃,一个人喝,对于张财儿来说,索然无味,味同嚼蜡。

  几十年过去了,村里的人都无法理解他的这一怪癖。

  他并没有固定的酒伴,酒菜都快好了,一眼瞥过去,看见谁就邀请谁。有可能是到垭上买化肥的易老大,有可能是走亲戚的杨嗲嗲,有可能是在三岔溪林场植树的许老幺……都忙得一阵风,家里有儿有女的,谁有空坐在垭上喝酒扯白?

  都且跑且推辞。张财儿冲上去,拽住袖子不放,“今儿,一定陪我喝个酒,一定陪我喝个酒……”这场景如果蒲松龄看见了,一定要搬出他最爱的词:捉臂苦邀。

  最后,袖子几乎扯断,快打起来了,来人才不情不愿地跟着坐下。

  这小酒一喝上,两人很快忘了家里都有儿有女,还有一种唤做“媳妇儿”的可怜物种,还有贫寒心酸的日子。大口吃着肉,大口喝着酒,且詈且骂,且笑且歌。田家嬢嬢哈欠打了三百回,两人才起身。

  不要担心张财儿喝醉了赖账,他一向磊落。走之前,他把兜里当天卖“方”的钱都搜出来,放桌上。“分分儿钱都把给你了啊!”为了证明真的一分钱不剩,他把衣兜翻过来,牵给田家嬢嬢看。

  在“人”字形的小街上分手,跌跌撞撞地各回各家。

  还没走很远,张财儿蹲在公路边大声呕吐。

  而酒伴呢,走了另外一条路,大声啐了一口:妈的,个傻X!

  就这样,几乎人人都吃过他的饭,喝过他的酒,却个个骂他是傻X。

  他的老婆看着日子没有奔头,后来出去打工再也不回来,儿子很小就辍学也不回来,只剩下孤零零的他。

  以上是通过乡邻们的叙述,拼凑出的一鳞半爪。

  前年,父亲生病,来武汉治疗,胃口不好,我们每天换着花样给他做菜,只要看见哪个菜他动筷子多一点,就赶紧往他那边移。

  “哎,如今,吃什么都没有味……”他放下筷子长叹。

  “二十几年前,张财儿请我下过一次馆子,哎,那是我这一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鱼……”父亲回忆说。

  “快讲讲吃的什么鱼?”我们催他。

  二十多年前,母亲病重,我和弟弟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初中,家里欠了一屁股的钱,所有的生活重担压在父亲身上,“那时真是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这是他常常说的一句话

  有一天他要去区里办事,一早安顿好母亲,给祖母交代之后,他步行去区里,一去六十里。办完事又急匆匆地往回赶,舍不得坐车,搬着两条腿走路。

  往回走全是上坡,之字形的回头线一个接一个,开车几乎要转180度的弯。

  走到一个名叫“罐头嘴”的地方,路边有个餐馆,说是餐馆,其实是一个姓刘的老头搭的一个棚子,也蒸馒头,也炒菜。当时正好一笼馒头出锅,热腾腾的,飘着香。

  父亲还是一早出门吃了早饭,走到下午饿得两眼昏花,“兜里还剩两块钱,想买两个馒头吃,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咬着牙走过去了。”

  一切都像《水浒传》里的情节,突然后面有人一把揪住他的衣袖,大声说:“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本来就饿得眼冒金星,被人使劲一拽,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回头一看,原来是张财儿。

  “我到区里办点事,赶着回去呢。”

  “那不行,今儿,我一定要请你吃餐饭,喝餐酒。”张财儿说。

  “我屋里还有病人呢,我得赶紧回去。”父亲推辞说。

  “哎呀大哥,我老远就看到你了,你连走路的力气都没得了。吃饱了,才走得动啊!”张财儿连拖带拽。

  “那天刘老汉在河里网了上十斤土鱼儿,两面煎得焦黄焦黄的,用汤一煮,不晓得几多香哦。还摘了两个嫩南瓜,切成细细的丝,煮在鱼汤里。我们吃完了一锅,又上了一锅,还吃了上十个馒头。”父亲回忆说。

  “那是我一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餐鱼……”

  “那天你们喝酒了没?”我问。

  “没有,我们光顾着吃鱼了。吃完了,张财儿又送了我一段路,他才回家去。”

  这是父亲第一次跟我们说起那顿饭,说的时候有点哽咽,我们一下子明白那顿饭对于一个几近绝望的中年男人意味着什么。

  “他现在在哪里?我想下次回去请他好好下一次馆子。”我问。

  “哎,他死了好多年。那年冬天,他在馆子里又喝多了,回去的路上一头栽在公路边的阴沟里,当天晚上下好大的雪。几天以后,雪化了,才有人看到他的尸体。”

  我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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