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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人只剩下另一个人后,自由好像是犯罪。

2019-05-28    作者:卢回    来源:网络

  小歪浑身发抖着坐在医院的厕所里,用尽力气消化着五分钟前医生对她说的话。

  医生说,她的爸爸得了肝癌。

  她给自己设置了闹钟,只能在厕所里呆十分钟,十分钟后就要走出去,向爸爸坦白这个事情。

  那一年她 17 岁,妈妈离开一年。

  / 角色 /

  「三角形突然少了一条边,

  剩下的边就都成了那条边。」

  从厕所出来走向爸爸的病房,小歪想起此刻正躺在病床上的爸爸。

  一年多前,妈妈病重时,也是一条长得差不多的医院走廊,爸爸走在跟前,领着她往妈妈的病房走去。

  妈妈的缺席让一个原本稳固的三角形家庭变得飘摇欲坠,小歪和她的爸爸都正在恍惚中重新寻找自己在家庭里的角色。

  而爸爸突然的重病,让这场角色的找寻有了一个最极端的答案。

  “我成了我爸爸,我爸爸成了我妈妈。”小歪说。

  过去,小歪的家庭分工非常传统,爸爸外出挣钱,是家里的支柱;妈妈在家打理家务;自己去上学读书,什么都不用管。

  而如今,一切都变了。自从爸爸得病,他就被迫停止了工作,小歪成为了家里仅剩的一个能够承担起责任的人。

  “端屎尿、帮护士换尿管胃管这些,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当时也都学着做了,也没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办。”

  小歪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接着感叹一句“如果妈妈在就好了”,“因为妈妈就是不在了,我需要去填补这个缺口以及这个缺口带来的崩盘,没时间感叹了。”

  / 需要 /

  「我需要妈妈,妈妈需要我,

  我们都需要爸爸。」

  阿钊已经 23 岁了。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每个晚上,都和妈妈睡在一张床上。那是 2016 年的事情,他的爸爸去世两年后。

  “当时,似乎所有亲戚都觉得,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阿钊说,“‘照顾好妈妈’,是每一个人见到我都会说的话。”

  学校开学以后,阿钊要回到学校里,妈妈和他约定,要每个晚上通一次电话。

  但是阿钊原本不是一个特别细心和有记性的人,于是偶尔就会有几天,忘了打这通电话过去。

  直到有一个早晨,阿钊醒来看见手机上有五条接收于凌晨 5 点的微信,点开以后,是五个又长又宽的大白框,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字。

  “而且每个字里都带着非常饱满的情绪,我根本没办法一次过看完。”

  是来自阿钊的妈妈的。

  妈妈说,阿钊回到学校之后,她几乎没办法能睡着,有通电话的夜晚还好点,没通电话的时候基本上连眼睛都闭不上。

  妈妈说,为什么他就是不喜欢打电话回家,明知道家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了,这么小事都做不到,她好失望。

  妈妈还说,如果爸爸还在,至少爸爸会比阿钊更体贴一点。

  阿钊无法想象,那个夜晚,他的妈妈是怎样度过的;但他也无法想象,自己往后要怎样承载妈妈全盘倾泻在自己身上的情感。

  “如果爸爸还在,他会怎么做?”阿钊说。

  “如果爸爸还在,我就不用想怎么做了。”阿钊又说。

  / 掩饰 /

  「那些心照不宣的时刻,

  我们都在互相配合。」

  这是我的故事。

  上个月,我翻出了爸爸以前买回家的一台蓝牙音响。我记得,爸爸刚把它领回家时,每天都能在他房间里听到一声播音腔说道:“蓝牙已连接。”然后开始传出歌来。

  那是在蓝牙音响这个概念刚出现不久时推出的款式,和现在的蓝牙音响无论是外型上还是操作上都有很大的区别。

  而且那是一个无论是官网还是说明书,都清一色英文的牌子。所以,爸爸离开后,我和妈妈都再也没有、也不懂使用这个音响。

  心血来潮的我,那天把它从妈妈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揭开覆盖着音响的蓝色丝绒布 —— 这块布整整盖了 5 年。

  倒腾了一晚上之后,伴随着几声“沙沙”的连接声,白色机身表面上的塑胶圈泛起了流溢的彩光。

  然后,是一个播音腔:“蓝牙已连接。”和五年前一样。

  这句话话音刚落,本来打算去洗澡的妈妈突然折返房间,毫无声息地呆了十分钟,手机也落了在客厅。

  突然撞入某种特别的时刻,然后时空仿佛和过去短暂地接通,这样的接通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微妙而朦胧的情绪。

  五年来,我对这样的情绪已经慢慢地熟悉,我猜妈妈也是。我们都学会了在这样的时刻心照不宣地向对方掩饰,以及成全对方的掩饰。

  比如,在被这句话击中后两秒,我忍住酸酸的鼻头,怔怔地点开了一首歌,是蔡琴的《请假装你会舍不得我》。

  然后说:“唔,音质一般而已。”

  / 自由 /

  「当一个人只剩下另一个人后,

  自由好像是犯罪。」

  今年元旦,Kiko 第八次和爸爸两个人一起跨年。

  她形容各大卫视的跨年节目“塑料”、“做作”、“聒噪”,但是爸爸总爱看,他说图个乐呵。于是每一年, Kiko 都会忍受着电视机里她“看着就烦”的画面,端坐在客厅,和爸爸一起看电视跨年。

  八年前,还只是个中学生的 Kiko ,每逢跨年,都会往外跑,不顾爸妈的反对。有一两年回家后会遭一顿骂,她认为值得。

  一切从妈妈离开后变得不同。不仅是跨年,每一个节假日,圣诞也好、国庆也好,她再也没有出过门,而是一直陪着爸爸在家。

  “爸爸没什么朋友,现在也没有了妈妈,如果我出去玩,想起爸爸自己一个人在家里而全世界都在狂欢,我会觉得自己很没良心。”

  本来,今年的跨年,Kiko 的朋友约了她一起去海边露营,然后看 2019 的第一次日出。

  “海滩、篝火、日出,说实话,特别想去。”

  但最后,跨年夜还是留给了吵闹的电视机,和她的爸爸。

  Kiko 说,自己以前信奉“不自由,毋宁死”,但意外发生后,她意识到爸爸在这个世界上能够依靠的人只剩下她了,

  她突然觉得,再去说自由,好像在犯罪。

  / 长大 /

  「长大这件事,

  在我身上是可感的。」

  这篇文章写到尾声的时候,我各自问了他们一个很俗的问题,我问:

  “你觉得,成为一个父母其中一方离世的独生子女之后,你觉得自己有什么成长吗?”

  小歪告诉我,自妈妈离开以后,她习得了一种叫做「防御性悲观」的本领。

  通俗点说,就是把任何事情在最开始就往最坏的方向想,这样每把事情推进一步,都进行一次「可能会崩盘」的心理准备。

  “因为,我体验过没有准备好就要面对最坏的事情,所以,我才决定以后一定要每天都练习,怎样去面对坏事。”

  长久地撩拨自己的情绪,置其于最险峻的境地,这样的结果是,小歪似乎已经开始对负面的事情有些脱敏,在越来越多事情上,她开始发现自己不能如别人一样正常地感受到不安、悲伤或者痛苦。

  小歪觉得满意,她认为这证明她的防御机制真正建立了。

  很有趣的是,作为相同处境里的人,我所习得的东西,却是小歪的另一个极端。

  爸爸离开以后,我开始真诚地认为,世界上所有的事情,痛苦也好,快乐也好,都是一个风景,都有它的魅力,有它的乐趣,有它存在的必要。

  所以即使是苦痛、不幸,都应该全心体验和感受。这样活几十年,才会值回票价。

  这种看起来像「一切都是馈赠」的鸡汤式极端乐观,成为了我的人生信条。

  而其他受访者的答案,基本上也是在我们这两个极端里,来回碰撞。

  其实,我想,虽然我们领受到的教导看起来处于两极,但它们殊途同归,指向的,是我们内心共同的某种虚无。

  但这种虚无到底是什么,实在难以言说。

  最后

  为了完成这篇文章,我前后花了两周时间进行采访。

  做这个采访前,我在百度上搜过「父母其中一方离世的独生子女」这个词条,头 10 页的搜索结果里,几乎没有关于这个群体的生活与思考记录。

  采访里的受访者,都是我在生活中相识的朋友,他们,或者说我们,和大家一样,一样上班、挤地铁、讲冷笑话、买球鞋、睡觉打呼噜。

  正如我所体验到的一样,我们总会在觉得生活似乎慢慢又恢复正常时,又被提醒,在这个世界上你少了一个你最爱的人,而这样的缺席正在重构着你的人生。

  我们不知道这样的重构会不会有结局,但至少过去了 1 年、4 年、6年、8年,重构带来震感,依然在我们的生活里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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