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根寿：舞痴

　　自打村子里有人在大街上跳广场舞，梅子就心里痒痒开了。可是，她有一块心病：自己的长相太“那个”了，可跳舞是要看身段的。

　　本来，梅子小小巧巧的，别说做闺女那时候，就是生了两个孩子以后，还是匀匀称称的身材。集上买来的衣服，穿什么款式都合体好看。谁知当了奶奶之后，也许是生活水平骤增，儿女都争气，心一宽体就胖，肥肥硕硕地横向发展起来。到买衣服的柜台前一站，眼睛直往新样式上瞅，可一问胸围腰围，立刻就泄了气。心里不服那股劲，拿出来一试，扣不上扣子系不上腰，只好恨恨地走开。

　　梅子不信邪，想走到大街上下场去跳，又担心跟人家顺不上溜，就先躲得远远地看人家跳，在心里比划。回到家里，让儿子把音乐下载到手机上，一个人在屋里跳。梅子是个聪明人，打小就在文艺宣传队里跳舞，有基础，一学就会。别看脖短腰粗，一招一式很是到位。几天过去，就把《最炫民族风》、《荷塘月色》和《伤不起》跳得有模有样。有了压舱底的货，梅子狠了狠心，就跟在人家后边跳。她一上场，围观的人先是嘻嘻哈哈地笑，都把眼睛盯到她身上。等一曲跳下来，人们不笑了，因为梅子虽然胖，但跳起来有腰肢，手臂也柔软，摇臀送胯扭颈抖肩，跟音乐齐节合拍。尤其是她的两条腿两只脚，轻捷得如同羽毛苇叶，毫无踢踏之声，更无拖带之嫌，极其利索干净。明亮的灯光下，梅子仰着满月般白净的脸，脸上是坦然安宁的享受的表情，两只大眼里流动着跟音乐风格极相符合的神采。人们喝起彩来。

　　排在前边的舞者都是三十出头四十不到的小媳妇，见观者的目光绕过她们投向后方，就扭过身来看，见梅子不知什么时候加入了进来，而且跳得那么出彩儿，就大吃了一惊。一曲终了，领队把音响一关，说上了一天班，极累，散场。

　　梅子第二天晚上又像昨晚一样，悄悄地跟在后边跳，观者依旧都注视她，为她喝彩。

　　第三天傍晚，梅子早早地做好了晚饭，收拾好碗筷后，换上短打扮来到街上。往日的此时，早已是音乐大作，舞者翩跹，今晚却空无一人，寂寥无声。梅子猜想：一定是小媳妇们上班累了，早早地休息了。谁知第四天晚上又是净场，第五天晚上音乐声却是在领队家里响起。梅子顿悟：人家是嫌弃自己！

　　这就如同上了某种瘾突然间让你戒掉，其难受的程度只有梅子一个人清楚。儿子儿媳支持她跳舞，说劳累了半辈子，又不打麻将，早晚接送孩子上学，找到个乐儿不容易。老伴反对，说跳舞是很讲究的事儿，虽说老年人蹦蹦跳跳不为过，可得分什么人来蹦来跳。你的腰粗得像水缸，跳出来还能好看？再说，跟人家小媳妇们一起跳，岂不是凤凰群里蹦进来一只老母鸡？大大的杀了风景。梅子正没好气，老伴的冷言冷语激起了她的暴脾气，一手叉腰，一手厾着老伴的鼻子尖，连数落带骂，折腾了半夜。老伴惹不起，吓得点头哈腰，就差磕头作揖了。

　　加入不了舞蹈队，梅子可没停下来。儿媳在电脑上给她搜到了广场舞的视频，她看两遍就能学会，跳出来让儿媳给纠正，儿媳连夸好看，不但找不出毛病，还夸婆婆有创意，某些动作比视频上的还柔还美还精彩。

　　“你再组织个队儿呗！找你们这一帮儿的！音响我给买！”儿媳妇说。

　　梅子也有这个心思，可她觉得为时尚早。小媳妇们没有容纳她，她不完全认为是自己年纪、体态与她们格格不入，总觉得自己的舞姿风格跟她们不相同。她们是纯粹的现代派，手势步态里透露出的是刚强与硬朗，而自己则揉进了妩媚和典雅。她总想着找机会跟她们切磋。她认为她的看法不是倒退，而是进步——视频上的跳法千篇一律，只重招式，不重美感；只重节奏，不重内涵。跳出一身汗来，健身达到了目的，跟诠释艺术还有一定距离。

　　忽然有一天傍晚，年轻媳妇们的领队欣茹来到梅子的家里，进门就喊“婶子”，让她吃了晚饭去街上跳舞。

　　“必须去呀婶子！你不去可不成！你不去我还来请你！”欣茹临走这样嘱咐梅子。

　　梅子有点惊讶，更是惊喜。她不明白年轻媳妇们为啥来了这么一出！

　　原来，下个月，县文化局要举办“广场舞大赛”，每个乡要有两支舞蹈队参赛。乡文化站要求每村至少要有一支队参加选拔赛。梅子所在的村子只有欣茹一支队，这支队的舞蹈队形是“233”式，就是前排站两个人，后排站四个人。可是，一个队员患了乳腺病，早就不跳舞了。这样一来，缺一人，队形不整，不美观；再改队形，怎么改，也不如原来的好看。几个人商量再三，想到了梅子。开始，有人不同意，说梅子年岁大了，不合群，加她进来，整体会受影响；可有人说，梅子皮肤白，身子轻，穿上统一的服装，站在后排，显不出来。

　　今天晚上，欣茹请来了乡里的文化干事，让她来给指点把关。

　　第一支《最炫民族风》跳过，文化干事围着舞蹈队前后左右看了个遍。她把欣茹叫到一边，嘀咕了一会儿。跳第二支舞，欣茹让和自己站前排的高个子跟梅子对调一下，梅子一跃成了领舞。不管那高个子心里啥滋味，跳第二支舞的时候，那文化干事和围观者全都围拢到梅子身边来，眼睛都随着她的手势她的步态转。梅子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舞来蹈来展示内心的感动与兴奋。这支舞的曲子叫《春玲珑》，梅子就像是桃花间的蝴蝶柳丝旁的燕子，时而翩飞时而疾掠，硬是把一个半老徐娘舞动得比年轻媳妇们还有韵致。

　　“打今天起，你们都跟梅子学，学她的一招一式，掰开了揉碎了学。不能光是一指画一指画，看上去挺整齐，其实没有美感。”

　　文化干事像训小学生一样教训着舞蹈队员。欣茹也说：

　　“梅婶子跳得好就是跳得好，咱们谁也别说不服。谁跳得比我好把我换下去你站前排。咱们争一口气，争取拿个名次！”

　　除了刮风下雨，梅子和欣茹她们每晚必跳。梅子言传身教，不厌其烦，队员们吃苦卖力，相互促进。除了《春玲珑》，她们又跟着梅子学会了《风在草上追》，跟着欣茹学会了《雪域春暖》。前一支是蒙古风情，后一支是西藏风情。最后，由乡文化干事拍板，让她们代表乡里参赛，参赛曲目就是《春玲珑》和《风在草上追》。

　　选定服饰让她们大伤脑筋。最终，根据舞蹈风格，采纳了梅子的建议：桃红的短袖滚边儿右襟小上衣，湖蓝的上瘦下肥阔腿喇叭裤，软底白鞋，脖子里斜扎黄色小围巾，发式为歪向右侧的大盘堕髻。

　　比赛那一天，正值周日，县城的人民广场上观众如潮。当“欣茹舞蹈队”在台上一亮相，别致的装束就赢得了碰头彩。她们选的舞曲大多数人连听都没听过，让听惯了看惯了《最炫民族风》的观众们耳目一新。评委偏心，把第一名给了城关镇的“杨柳青”，梅子她们屈居第二。气得欣茹要找评委论理，让乡文化干事给死死地拦住。

　　回来的路上，梅子就跟欣茹商量，决定把村里喜欢跳舞的都吸纳进来，由她俩做教师，让她们村的广场舞形成气候。

　　“明年争第一！”欣茹说。

　　梅子把手扣在欣茹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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