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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根寿:断线风筝

2019-03-11    作者:李根寿    来源:当代作家

李根寿:断线风筝

  明天就是开学的日子,马子奥把一大包寒假作业恨恨地扔得满屋都是,跳到当院里伸胳膊打个舒畅,转脖子看看瓦蓝蓝的天空,看见白羽毛般的轻云缓缓地往北走,就兴冲冲从西屋里拿出爷爷糊的“八卦”——这只八角大风筝高达子奥的胸口,是爷孙俩捣鼓了一整天才做好的。

  “别看集上买来的‘蝴蝶’‘蜜蜂’花花绿绿,好看归好看,飞不高也飞不稳。咱这‘八卦’兜风,准保这一线拐子的线绳放完了,变成个小白点定在半空,不动不摇。”

  爷爷说下了大话,可子奥打心眼里还是羡慕人家的“花花绿绿”。

  这半个月,不是下雪就是呜嘟着阴霾,湛蓝微风适合放风筝的天儿总也没露面儿,让马子奥的心比天空还阴沉;好不容易盼到今天这样一个好天儿,他觉得自己整个儿从里到外都舒展得不知道有多大。

  出了村,麦地里三三两两的,早有人在放风筝。是东南风,风不大不小,但很凉。西北天上飘着五颜六色的“鸟儿”和“虫儿”,都拖着长长的飘带尾巴,有的摇头晃脑,像鱼在游,有的左右翻卷,像是桀骜不驯的怪兽。看不出蝴蝶的妩媚和蜜蜂的轻盈,似乎正应了爷爷的评价。倒是有一两只飞得稳当的,可飞得太低,怕是经不住高空的气流。

  马子奥的“八卦”稳稳地一升空,犹如一块白云彩,穿插于五颜六色的彩云之间,它是那样的憨头憨脑,没有姿色,却能够凭风借力,扶摇直上。随着马子奥两手倒替着线拐子放开线绳,那大风筝越飞越高,稳稳当当停立于众风筝之上,成了开在姹紫嫣红上边的一朵白牡丹。线拐子在手里,仿佛有一个人要用力拽了去,马子奥觉出了“八卦”兜风的力量。

  “‘八卦’飞得真高!真稳当!”

  “还是自家糊的好!”

  放风筝的看看天,又看看马子奥,自叹弗如。

  马子奥心里很美很激动,他要把线拐子上的线绳完全松完,让“八卦”变成爷爷说的“白点”。

  线绷得更紧,马子奥使出大劲才能抻得住。不待他把线松完,嘣的一声,线绳断了,马子奥差一点来一个屁墩儿。

  马子奥惊叫一声,眼看着“八卦”像是让猎人拿枪打中了的白鸽子,直着往下掉,突然左右翻转了几下,又直着往下掉,接着又是翻转,下沉得更快,一个跟头,掉到了离村子老远的西北方。

  放风筝的嗷的一声叫,马子奥顾不得看那些幸灾乐祸的脸,一猫腰,朝西北飞跑,他要把他的“八卦”捡回来,接上线绳,继续放飞。

  土地还没有解冻,麦苗很脆。马子奥飞越过一道道垄沟一畦畦麦田。他猛然刹住脚步,眼前是一丈多深的大窑坑!

  马子奥知道往东走一段就是拖拉机拉砖的坡道。他先站在坑沿上向下看,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八卦”架在一棵歪脖子榆树上,这棵榆树侧长在坑壁上。

  马子奥顺着陡坡下到坑底。砖窑废弃多年,坑底丛生着半人高的干茅草,坑壁像是山里的悬崖,崖壁上长着刺槐、榆树和酸枣棵子。这些干枯植物上顶戴着花花绿绿的塑料袋子,让风一吹,扑啦啦乱响;崖壁让雨水冲刷,沟沟壑壑,洞洞窟窟,是小鸟们安家的地方,也有兔鼠时常出没。

  马子奥在暑假里常和伙伴们到这里来,坑水、长草、野果、小动物,这里俨然是他们探险的好去处。沟沟坎坎,马子奥了如指掌,哪一棵树没攀过?哪一个洞没钻过?所以,爬上歪脖子树摘下风筝来,三下五除二,容易得很。

  马子奥举着“八卦”刚要找捷径爬上坑岸,突然听见一孔窑洞里传出来苍老而不失诙谐的小调儿:

  “葱丝儿姜丝儿还有那猪肉丝儿,

  大大的香油调馅子儿,

  品品那好滋味儿。

  依个呀嘚儿喂嘚儿喂,

  品品那好滋味儿。”

  这小调儿马子奥听奶奶唱过,不是“猪肉丝儿”是“白菜丝儿”,如今这是谁在唱呢?他把两脚叉在陡坡上,想听下一段,却没有了声音。他抓住一棵小树,刚想继续爬,那苍老的声音又响起来,还是那小调儿,是谱儿而不是词儿:

  “拉米拉米拉拉刀拉米扫,

  米扫拉刀扫米来,

  米米来拉刀。

  刀拉刀来米来米,

  来米来拉刀。”

  马子奥这回听出来是小六爷的声音。小六爷是马子奥的本家爷爷。

  “刚过了十五,天儿又这么冷,不在家里呆着,一个老头子家,跑到这荒郊野外干嘛来了?”子奥实在是不解,出溜下土坡,寻声钻进那孔窑洞。

  小六爷就坐在窑洞口,暖暖的阳光照着他的全身,小阳春的气流在他脚下打着旋,干草叶子在气旋里交头接尾。

  “六爷,你咋一个人在这儿?”子奥把风筝往窑壁上一靠,摞上两块半截砖,紧挨着小六爷坐下。

  小六爷穿着羔皮大衣,这是他儿子给买的;儿子在城里工作,可有钱了。

  小六爷的脚底下一大堆烟头。

  “这儿暖和,也清静。我扔一把谷穗,能让麻雀在你眼前鹐上半天。”小六爷眯着眼睛,刮得铁青的两腮瘦皮皱褶,一脸的满足。他从兜里掏出烟盒,抖着手捏出一根,叼在嘴上,点着。刚把烟盒塞进衣兜,又拿了出来,捏出一根递给子奥。

  马子奥在学校里躲进厕所吸过烟,可在小六爷面前,他不敢接。

  “得啦!别装啦!你们这些半大小子哪个不会吸烟?”小六爷烟卷在嘴上跳,烟熏得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马子奥慢吞吞接过烟卷,小六爷打着了打火机,是防风的那种,一股蓝焰嘶嘶冒着。子奥赶紧趁过脑袋,使劲一嘬,先让烟在嘴里停留一下,再扑的从鼻孔里喷出来粗粗的两根大烟棒。子奥很自然地拿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卷,看青烟袅袅上升,俨然是一个抽烟的小行家。

  “我那毛蛋子跟你一般大,你也是六年级?”小六爷说的“毛蛋子”是他的孙子。

  马子奥听家里人说过小六爷的儿子孙子,可没见过,知道人家一家子在城里住着,小六爷一个人守着村里的大宅子。

  “大年三十才回来,初二又走了。初一早上,毛蛋子就嚷着要走,他爹哄了老半天,勉勉强强睡了两夜。”

  小六爷眼睛眯着,一定是在想他的毛蛋子,可把眼睁开,马子奥看到的是异样的眼神,苶呆呆的,无精打采。

  马子奥一口接一口抽完了那根烟卷,小六爷却让烟卷自个儿烧完。烟灰像一段儿枯树枝,手哆嗦着却没抖下来。

  马子奥知道是毛蛋子住不惯爷爷家,就说:“六爷,毛蛋子可能是嫌——”

  “嫌嘛?嫌我给的压岁钱少?五十块还少?嫌我蒸的年糕不好吃?我拣顶好的大红枣买的,又黏又甜又香。还能嫌我啥?嫌我脏?人老了哪能洗涮得那样勤?可我——”小六爷左右看看自己的衣着,摸一摸刮得精光的下巴,“我有多脏?像个老叫花子?”小六爷拿眼盯着子奥,问子奥。老眼是红的,还有泪光。

  马子奥赶紧说:“六爷不脏,毛蛋子一定不是嫌你脏。他是嫌村里不如城里热闹。”

  小六爷翻着眼睛看天,说:“我叫他出去看敲大鼓的,他不言声;叫他去看跳广场舞的,他摇头;叫他去放风筝,他好像没听见。光知道歪在炕上划拉手机。”

  马子奥不再说话了,他觉得呆在这里憋闷得要命,就站起来拍拍屁股要走,小六爷说:“奥啊,风筝不能放飞得太高,过高,再结实的绳子也得断。”

  马子奥答应着,说:“六爷,你回去吧,一个人……”

  “一个人清静。”小六爷脸上使劲现出笑模样,“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你看,这窑洞口又背风又向阳,没有人吵闹,比那热闹的大街强得多。”

  马子奥拿起“八卦”走了几步,后头又传来小六爷的小曲儿,有点跑调儿。细听,还能品咂出哭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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