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丁香文学社的老师们群聊时提到西施和范蠡的爱情故事,我就想起了年轻时美如西施的外婆,想起了外婆当年生活过的孤帆远影碧空尽的沅江。
人的一生如同草木,在荣与枯、生与灭的历程中,看似稍纵即逝,实际非常艰难。 生活在诗意江南的外婆一生命运坎坷,二十岁前过着富人家小姐般的悠闲生活,二十岁后命运捉弄人,她丧夫改嫁后辛苦操劳,中年时过着穷苦人家紧巴巴的日子,直到晚年才过着算是幸福的日子,在家颐养天年。
外婆出生在沅江边某小镇的一个依山傍水的村子里,村名叫水田。水田坐落在群山环抱中,那里层岚叠嶂,山清水秀,清晨山间云雾缭绕,日落炊烟袅袅,简直是世外桃源,人们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田园般的生活。外婆家算是当地的殷富家庭,她上面有八个哥哥,外婆是家里最小的唯一的一个千金。全家人把她当宝贝,膝下承欢时,父母疼爱有加,外出玩耍时,哥哥们保驾护航。小时候她从没自己走过远路,都是众哥哥们争抢着背她。
年方十七时,外婆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俏佳人了,乌黑油亮的长辫子,白里透红的粉嫩肌肤,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柔柔的杨柳腰,赛过沉鱼落雁的西施。很多人要媒婆上她家提亲,最后父母选中了当地家业更为富足的一位才子,高高兴兴让她出嫁了。
新婚燕尔,如胶似膝,让人只羡鸳鸯不羡仙。温柔似水的外婆在婆家遵从农村习俗,孝敬公婆,善待姑嫂,全家人都喜欢她。她回娘家时可风光了,夫君骑着骏马护送,娘家哥哥们远远相迎。新婚几年,外婆一直没有子嗣,夫妻二人花前月下,恩恩爱爱,赏花吟诗,特别浪漫。幸福的时光过得真快,外婆的夫君因染上肺痨,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解放前的旧中国,肺痨是无法根治的,最后她夫君咳血而亡。按照封建习俗,外婆要为她夫君守孝三年,在那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她孤守空房,想念父母,思念夫君,在泪水中度过。每到春天听到山间杜鹃哀鸣,她心如刀割,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日子过得真慢。
孤单的守孝三年期一过,她就回娘家了。哥哥们依然对她宠爱有加,年迈的父母操心她的归宿,最后在巧舌如簧的媒婆说服下,外婆再次出嫁,嫁给了我的外公,一个瘦高个子、眉清目秀的男子,美中不足的是外公也是二婚。
外公家有三兄弟,本来住在山里,后被他父母过继给沅江边的伯伯了。他伯伯家条件好,一直无后,把外公当宝贝,供他读书到二十多岁,他是远近有名的笔杆子。只是他命运不济,结婚几年后前妻生二胎难产过世了,留下几岁的幼女即我的大姨。人倒霉时喝凉水都塞牙,屋漏偏逢连夜雨,在他痛失爱妻时,他的养母又瘫痪在床。在那最艰难的日子里,外婆作为女主人走进了他家。
外婆不愧是贤惠的女子,一来就照顾瘫痪的婆婆,把婆婆背进背出,弱小的身体似乎有无限的能量。嫁给外公后,外婆一口气生下了七个孩子,其中有两个夭折了。孩子一多,张口就要吃的,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辛勤劳作,也填不饱一大家人的肚子。外公对她很好,可那期间,外公不断地咳嗽起来,做不了重活,家里日子更加拮据起来。为了养家糊口,在滔滔沅江边的家门口,外婆起早贪黑,摆起了豆腐摊子。沅江边过往的船只靠岸歇息,常有船夫上岸来买豆腐,当他们来到悬崖峭壁上的小村落,发现女主人貌美如花,又是磨豆腐卖豆腐的,就叫她“豆腐西施”,从此这个名字就专属于美丽如蝶的外婆了。
外婆是二婚,孩子又多,难免忽略了大姨的感受,大姨在别人七嘴八舌的挑唆下,常欺负弟妹,言语伤害外婆。有次大姨说学了一首歌要唱给弟妹听,弟弟妹妹不懂事,也鹦鹉学舌跟着唱“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没了娘呀。娶个后娘,对我差呀------”。正在忙碌的外婆听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觉得自己太委屈了,想着自己以前过着富家小姐般的生活,再嫁了要服侍老人,养育孩子,忙死忙活还受气。大姨不断地挑衅,外婆继续忍气吞声,后来外公知道了大姨调皮捣蛋的事儿,非常愤怒,打了她一顿。大姨年纪小,不反省自己,把这些都归罪于外婆,更加跋扈嚣张起来,二人关系异常紧张。
我母亲是外婆的第二个女儿,当她渐渐懂事了,就开始给外婆分担家务了。小姨还小,比较贪玩,有次她用青藤做了秋千,在风中快乐地荡着,我母亲叫她帮忙做事,她没听到,我母亲气势汹汹地把她的秋千砍断了,这成了现在茶余饭后的笑谈。家里太穷了,我母亲读了小学一年级就辍学了,外婆提及此事就唏嘘不已,说自己没本事让我母亲多读书。我母亲随着年纪的增长,开始知道保护外婆了,若外婆受了大姨的气,我母亲会针锋相对地和大姨吵,一直吵到大姨出嫁。当我母亲和小姨眼泪汪汪地送大姨上船,依依不舍的情景感动了大姨,姊妹关系才缓和。大姨没有读多少书,不知“寸草春晖”的故事,心里的结一直解不开,每次回娘家都冷言冷语,讥讽外婆。外婆已经习惯了,也麻木了,懒得理会她。
因为外公有学问,解放后就担任了农会主席,农村打土豪、分田地的运动搞得热火朝天。外公每天在外面忙碌,外婆一人承担起这个大家庭的家务、农活,有时间就磨豆腐、卖豆腐换点零用钱。随着孩子们长大,眼看日子要过得好起来,哪知1958年至1960年“大跃进”的浮夸风弥漫全国,人们盲目、愚昧地大炼钢铁,还兴办起公社食堂。这“三年自然灾害”降临后,人们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苦日子。饥饿让人们吃树皮,挖野菜,我的大舅舅本来背井离乡去上班了,外公的身体每况愈下,就写信把这个长子喊回来,要他为父母承担起家里的担子。大舅舅父命难违,辞掉正式工作,当起了农民,后来一直为这事儿遗憾不已。
母亲十四岁那年,外公的病情已加重,最后断定为肺痨。病入膏肓的外公已经瘦得不成人形,当他卧床不起时,有一天把我母亲叫到床边,轻言细语对我母亲说,要她出去上班,就在沅江对岸不远的马料溪粮店工作。母亲一听就眼泪掉个不停,外公说服她,她出去了会减轻一家人的负担,工作了有工资拿,不会饿死,还可以接济一下家里。母亲看了看骨瘦如柴的外公,再看了看面黄肌瘦的外婆,点了点头,几天后就难舍难分地离开家去上班了。外公不久就撒手人寰,留下舅舅、姨姨和外婆这群孤儿寡母艰难度日。
家里失去了顶梁柱,外婆悲痛欲绝,可凡尘烟火的日子还得继续。山温水软的江南农村,在那个年代各家劳动力要为集体出工才记公分,按公分领粮食。为了防止干旱,政府提倡兴修水利,这些重活由舅舅们去承担。小姨出落成温婉娴熟的美女嫁人了,性情温和的外婆白天就在烟花飞岸的西流湾江边放牛、放羊,日落西山就赶回家操持家务,每年过年仍然忘不了用磨子推豆子做豆腐,外婆又似乎回到了当年豆腐西施的美丽模样。
母亲女大十八变,像外婆一样美丽的她结婚生孩子后,外婆常常在晓风残月中出发,沿着江边行走,再乘渡船到我们家帮母亲洗被子,看看婴儿时期的我们。母亲忙不过来时,常把我们送到外婆家,外婆家就有了欢声笑语。那里的青石小巷、杂草丛生的小溪、布满鹅卵石的江边沙滩,成了我们儿时的天堂。每到寒暑假,我们就迫不及待地要去外婆家。
那时沅江两岸实行“下放”政策,每家必须有一人离开江边,去山里落户。外婆在潮起潮落的江边生活了几十年,看惯了江边的风起云涌,说什么也不肯进山,觉得那是放逐天涯的流浪生活。二舅舅、小舅舅还没成家,最后大舅舅作为长子带着家眷主动进山了,山里条件极差,他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为以后生活中的矛盾埋下了伏笔。这个“下放”政策让外婆觉得愧对大舅舅一家人,这个政策也曾经让一些倍受委屈的农户纠结、上访,其中一个母亲认得的熟人常跑北京去上访,成了远近有名的上访专业户。也因为有像他这样的人不懈地努力,几十年后给大家带来了好消息,政府会给这些“下放”的农民优惠政策,让他们拥有养老金,这个政策现在已落实、实施。
我们读小学后,舅舅们的孩子也一个个渐渐长大了,寒暑假成了我们的跟屁虫。我们一群孩子或在沙滩上追逐,或跳进江里游泳。外婆忙里忙外,常说她一个人当三个人用,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到了暮色低垂的黄昏,外婆就站在吊脚楼边的岩石上对着江边大声呼唤,叫我们回家吃晚饭。晚风吹乱了外婆的头发,她的呼唤声在江风中飘扬。
兴修水电站时,外婆那里是库区移民的范围,外婆他们不是浪迹萍踪的迁移,只是在库区里选个更高的地方重新修新房子搬迁。舅舅们因为移民款闹分歧,外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后来我父亲和大姨父自告奋勇去开家庭会,帮助解决这个家庭纠纷。这次会议也决定了外婆长期住在小舅舅家里,安度晚年,另两个舅舅每年给外婆出点谷子和零用钱。
水电站建起后,蜿蜒的小溪、金黄的沙滩、清泉长流的水井、绿幽幽的柚子树都被淹没了,外婆他们住进了以前旧房子对面的王家半山腰。极目远望,蓝天白云,群山环绕,波光粼粼,胜似仙境。面对高峡出平湖的美景,当时她一点也开心不起来。新房子临江而建,江水拍打着岸边的泥石,再也不能去浪花拍岸、卷起千堆雪的西流湾放牛、放羊了。孩子们都去乡中学或县里的高中读书去了,外婆心里空荡荡的。外婆年纪大了,舅舅他们叮嘱她不要做事,房子外不到一丈远就是江水,别摔下去了。年近八十岁的外婆不服老,善良的她心疼舅舅、舅妈,每天帮着喂猪食、扫地、洗衣服,依旧唠叨那句话,她一个人当三个人用。
当表弟以县一中理科状元的成绩考上重点大学时,我们去庆贺,外婆高兴不已。炊烟四季,外婆慢慢老去,但风烛残年的外婆依然精神矍铄,皮肤白净,穿着我们平给她买的花衣裳,新鞋子,是个漂亮的、身材苗条的老太太。外婆可爱漂亮了,每次给她买了新衣服,叫她试试,她立马眉开眼笑穿上了,我们叫她豆腐西施,她脸上笑开了花。
有一年春天,我们陪外婆到外公坟上看看,山间鲜花盛开,蝶飞蜂舞,外公坟墓上翠竹青青,墓地边灌木林、茅草疯长。外婆拿着镰刀砍掉草木,对着外公的墓地念念有词,脸上艳若桃花,沉浸在忘我的世界里。我不忍打扰她,就走到远处的树林里去了。下山归来的路上,外婆一直对我唠叨她年轻时幸福甜蜜的日子和后来辛苦一辈子、把母亲他们艰难拉扯大的生活,还说人要善良,不要愧对良心,并得意地告诉我,因为她的家风好,孩子们才不会走邪路,舅舅们都是勤劳善良的农民,母亲三姐妹也没给她惹过见不得人的风波。
五年前的深秋季节,江南树树皆秋色,山山尽含烟。本想去旅游,哪知母亲接到小舅舅的电话,说外婆夜晚起床摔了一跤,母亲心急如焚。我安慰母亲别急,我回老家一趟,去看看外婆的状况。一路奔波,无心欣赏金秋的美景,那一池秋水、一行白鹭的画面也无心拍摄。赶到外婆家,外婆斜靠在垫着棉被的木床上,皮肤微黄,双眼浑浊无神,手上露出了青筋,脸比以前瘦多了。听到我喊外婆的声音,她把头转向门边,她笑了,说调皮孙儿回来了,她把我当成了我小妹了,我说我是大姑娘呢,她还倔强地说我骗她,太顽皮了,和小时候一样。舅舅、舅妈对我解释,外婆的眼睛有点模糊,看不清人了,我和小妹的说话声太像了。与外婆闲谈,她嘴里全说的是我们三姐弟小时候的事儿,一点一滴如数家珍。她絮絮叨叨诉说着我两岁时发高烧给她带来的焦急不安,弟弟四岁时偷喝自制的米酒发酒疯给她带来的惊慌失措,小妹五岁时偷偷下河游泳差点淹死给她带来的魂飞魄散。为了逗她开心,我叫她豆腐西施,她还是固执地把我当小妹,她说大姑娘文静、不太爱说话。
第二天清晨我与外婆告别,她说她已知道我是大姑娘,不是调皮孙儿即我的小妹。我安慰她好好养伤,过一段时间叫母亲来看她。临走时与舅舅、舅妈交流了一下,他们觉得外婆时日不多了,因为年岁太高的老人摔跤了就大伤元气。后来母亲常与舅舅电话联系询问外婆的状况,当得知她每况愈下后,弟弟和母亲母子俩、大表弟和小姨他们分别从广州、深圳出发,匆匆回老家了。江南寒风凛冽,外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弟弟、大表弟、母亲和小姨他们看了难过极了,当场就掉眼泪了。气若游丝的外婆已不能说话,听到母亲叫她,眼泪从眼角两边滑下来了。没过几天,外婆就去世了,走完了她平凡的一生。
我和儿子远在北京,得知外婆去世的消息,为没有送她最后一程而愧疚。我对着这南方默念:外婆,一路走好!你一生太辛苦了,总是那么忙忙碌碌,无暇欣赏山间的莺歌燕舞、春天的姹紫嫣红。希望你在天堂幸福,过得悠闲自在,有时间为一朵花低眉、为一片云驻足,永远是美如天仙的豆腐西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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