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抄内经对我来说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十五万字落笔之时暮色刚合,累得很更开心得紧,豪迈地将四个手指上的创可贴一扯而下,满校园地去逛风景。
回校一年半,天中的夏天,每一树浓荫下都曾有过我背汤头时来回踱步的身影。北方的春天总是来得比较晚,尤其是在风物上。儿时作文,笔下的春天总是乳燕呢喃,娇花含蕊,其实我从未曾领略过“碧玉垂下万丝绦“的景象,当然更不知道春风跨过高大的白杨如何能够吹面不寒。不过不得不承认,清清瘦瘦的树枝披散在碧蓝的天空下的确是幅明丽的,让人心旷神怡的风景。
药学院为整个校园的树挂上了名牌,我这才知道,原来去夏飘香满园的是刺槐,周身批着白纱的就是凤凰来栖过的梧桐。最惊喜的是在小长廊的入口处发现了一株木槿,是的,朝开暮落,rose of Sharon――我的英文名。
刚入学时特别迷恋中医药校园里独有的药香。“沙参麦冬饮豆桑,玉竹甘花共此方”,这哪里是汤头,分明就是一行清丽的小诗!两年过后,药香像空气一样氤氲,不到馥郁浓烈之时觉察不出,却渐渐地再离不开她。我转而关切起这些佩戴着药物名称的大树,爱上发丝里艾草的清香,迷恋上白衣飘飘的身影。
开始练习推拿以后,我格外关注自己的双手。求学的岁月里最神往的是伏案的背影,经年累月不停地写,右手有四个手指已经负了厚厚的茧,去年拔罐时把火掉在床单上,扑灭时烫伤了掌心,现在整个手“伤痕累累”又过于厚重。在我心里,医生的双手理应是很美很美的一样东西,提插捻转,浮中沉取,自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魔力。认真地想想,其实最初对中药的喜欢完全缘起于文字的迷恋,君臣佐使,升降浮沉,在一个未知又幽微的世界明探芳踪。后来对针灸渐起的兴趣才真正是因为医学本身的博大精微。
有一次,我为了向舍友证实曼曼的肾精有多充足,不断地用初高中学过的古诗文来考她,最后发现,虽然过去了好多年,原来那些诗词在我们每个人的脑海中都印刻得如此之深。再一细想,其实不是因为肾精充足,而是因为心灵纯净。中学时代的教育大多伴有压迫,也正是这短短的见年,让许多人心无旁骛。但更大的问题是学习的真正意义被扭曲,原本该在大学里爆发出的热情被提早耗尽。有的人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完成自己的博士学业,但到他四十多岁的时候大家对他的称呼还是博士。见识过精妙的医术之后,在临床上看到扎虎狼之针的医生,本能能感到无名的愤怒,学医几十年依旧抓不住精髓,继而又从心底觉得他无比可怜,一个人三十岁以后的时光应该全部用来觉醒,可怜他一辈子只停留在为生计奔忙的阶段,手起针落,不过是个匠人!在找到根结之前,我病态地对中学的生活无限缅怀,悲观地以为那也注定会是我最巅峰的状态。
许多课程寡淡无味,我索性听课的同时兀自抄我的的内经。一心只想着早窥全貌,从早到晚都停不下笔。九九归真,抄到七十几章时,只觉老师的声音忽近忽远,似配乐一般,神游在古香古韵的典籍里,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对周遭发生的一切也置若罔闻。窗外早春的阳光正笑得慈爱,我心头一震,原来,我就这样倏忽间进入了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代。
最近观看名师讲解伤寒论,视频剪辑得讨巧,精妙的条文讲解一结束,古琴声响,联想到仲景毕生功业,勤求古训,博采众方,真是能够将人感动到掉泪。我其实向来对乐器独奏没有感觉。上学期种种不如意,几乎跌到谷底,一天天只盼望着午休和夜晚的时间延长一些再延长一些,赖在床上不肯起来,那时恰逢中院有一个学生练笛子,红楼梦里面的曲调,悠扬又忧伤,早晨中午晚上不停地吹。我每天都一个人在宿舍静静地听他吹完再走,有时还会专门回去。我千百次地说过不喜欢自己的多愁善感,对事物一边抽离一边迷恋。看我身边的朋友,分明感觉出她们的成熟,生活既隐忍又安静,没有太多情绪要表达,没有太多感情要倾诉,没有一次为了谁疯狂到忘了自己。而我的生活却总是不停地打摆,习惯了借助文字倾诉反倒被文字冲刷得干干净净,没有私密花园可供自己耕耘。都说,每一个看似寂静的人其实心底充满了倾诉的欲望。我也是后来才明白,其实,那种遏制不住的倾诉欲望恰恰表明我们还能够被这些平凡的喜乐和人事点燃,还能够这样一寸一寸燃烧自己的激情,对生活,我们还怀有初初来时那份浓烈的爱恋之情。
所幸,对中医渐起的热爱正渐渐击退我性格的孱弱,让我对待事物更加理智,更加勇敢,上学期那种自怨自艾,自哀自怜的情绪也因此烟消云散。而我却从那时候起对乐器,尤其是笛声,情有独钟。
现在回头想想,尽管我时常纠结,不停摇摆,但心之所栖,却一直明确。
木槿花朝开暮落却永恒美丽,只因为那份温柔的坚持。
好想看到长廊前的那株木槿早日开花,心头却忍不住悄悄地盼望着,时光啊,请你放慢一些脚步,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