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排长一起退伍后,大刘还管他老排长叫哥。老排长的女朋友自然就叫嫂子了。头回见面在公园里,嫂子一只手扒着大树转圈,正欢乐地跟老排长打情骂俏。大刘没话找话说:“这什么树?长这么壮实也不开花。”嫂子说:“非得每棵树都会开花啊?树是树,花是花,功能不一样,能结合是好事儿,不能结合是正常。”大刘顿时觉得这个嫂子有点虎,说起话来快人快语,干起事儿来舞马长枪。别看老排长在小兵蛋子面前有点份量,到了女朋友面前就成了小绵羊,女友说一不二,他毫无招架之力,倒也乐得其中。
女孩叫孔芃,29岁,一家小企业的人事总监。有回吃饭,她说,大刘你没女朋友?嫂子给你找一个。没几天就介绍了个女孩给他。没成。孔芃问为啥没成?大刘说:“大冬天的,她的手跟冰坨子一样,吃完饭忽然从我后脖子里伸进去问,凉不凉?!凉不凉?!我的妈呀把我吓一跳。”
孔芃笑出眼泪,说现在的女孩都挺活泼的,人家喜欢你才这样,你也是当兵当傻了。
三人老家都在同一地儿,没事儿就厮混。老排长买的房子离大刘上班的地方近,有时候三人喝酒喝大了,大刘就在他家睡,睡沙发。时间长了偶尔孔芃穿着睡裙出来上卫生间,也不避他。人家磊磊落落的带着十足的雄性气质,大刘也没把她当个女人看。再说她那排骨身子,也没啥看头。
老排长要结婚,钱不够,大刘家条件好,借了20万给他,连欠条都不要。大刘的妹子生病,孔芃牺牲了自己的年假时间陪着她,亲人一样。久了,老排长也好,嫂子孔芃也好,都成了哥们儿。
老排长结婚的时候大刘是伴郎,有人来闹孔芃,大刘还没反应过来,孔芃一脚把那人踹老远:“姐是学过跆拳道的。”大刘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惹我嫂子,擦!”
2,
孔芃一年后生了个儿子,碰到老排长出差,她就像使唤自己亲弟弟一样使唤大刘:“下班要是方便过来一趟,在超市给我带这个牌子的尿不湿。”接着一张相片扔过来。还有回孔芃要去练瑜伽,儿子要送去做抚触,孔芃直接把孩子扔给了他。大刘婚还没结呢,抱孩子的姿势倒是越来越娴熟,做抚触的老师一边做一边跟他聊天,说他是个好爸爸。大刘闹了个大脸红,回头跟孔芃说:“要不叫你儿子认我当干爹算了。”“还用认吗,认不认你都是他干爹。”
老排长在北京学习,孔芃要带儿子去瞧他,可是要抱孩子要拿瓶瓶罐罐,一个人搞不定,她问大刘有没有时间送她。大刘说:“这有什么问题,我给你送北京去。”赶上小长假,票紧张,只剩一张卧铺,另一张没座位。大刘叫孔芃去卧铺车厢,孔芃说:“你别那怂,咱跟乘务员讲讲,你跟我一道进车厢,晚上再去座位车厢那边不就行了吗?”
乘务员还挺通情达理,看他们抱着个孩子,允许大刘白天在卧铺那边呆着。只是这孩子第一次坐火车,闹个不停。俩人腰都累断了终于把孩子哄睡着,孔芃也迷迷糊糊倒在卧铺上打瞌睡。她醒来一看,大刘竟然就睡在自己脚边上,半拉身子在铺上,两条腿在地上搁着。她轻声起来,想把大刘两条腿搬上去,这么睡不难受吗。结果给他搬醒了。“哎呀妈呀我怎么睡着了。”大刘说。
“你还哎呀妈呀,你睡我身边你不知道哇?”
“抱歉抱歉。”
“抱个什么歉,我看你还真不把我当外人。”
大刘爽朗地笑起来。他不尊重她?当然没有。他没把她当女人所以她生气了?好像也没有。
但是大刘不敢确定,他认真地问了一句:“我老把你当个男人,会不会伤你自尊?”
“不伤。”孔芃说:“我也没把你当个男人。”
“这是啥意思?你说我娘娘腔?不至于吧,咱当兵的人……”
“哎呀得了得了,我的意思是咱俩熟得都没性别之分了。”
大刘想想也是。真奇怪。亲人一样。
3,
本来一个美好的家庭,一个给力的哥们儿,一切都挺好,大刘万万没想到厄运突如其来。一个周末,老排长一家约了大刘跟他妹,五个人一行到农家乐去玩。住的木头房子,房顶是厚厚一层草垛。傍晚村儿里俩熊孩子爬房顶上去玩,把草点了。老排长喊了一声:“快跑!”风势特别大,呼一下火光冲天,老排长把门踹开后,先把老婆儿子和大刘的妹妹推了出去,大刘被火燎了衣服,疼得满地打滚,老排长把他往外拖,快拖到门口时,他被烟呛得不行,说了一句:“快。”房梁在那一瞬间砸下来,老排长没出来。
大刘烧伤了半拉身子,灼肤之痛也敌不过眼睁睁看着老排长死在面前。他趴在地上嚎啕,疯了一样,手指陷入泥土,草地,哀嚎声传出几里远。救护车来了,他双眼通红抓着地上的草,拉都拉不起来。
大刘醒来时医生说是重度烧伤,大刘父母站在床边上抹眼泪。大刘说:“排长呢?”
“今天火化……”
大刘一拳捶在床邦子上,血肉四溅。父母连忙去摁,说你不能这样,他要是在天有灵也不想看到你这样,你得好好养伤,你这伤得几个月治,腿上腰上都要植皮。
大刘呜咽道:“他是为了救我。”
“我们知道。”
“嫂子跟孩子怎么样?”
“孔芃悲伤过度,病了,你妹在照顾她。”
“叫我妹精心点。”
“知道,不用你说。”
父母把大刘安顿好,等他冷静一点了,他们分头去打水打饭找护工。大刘非常担心孔芃,他忽然发现他第一次把她当成了个女人。她男人死了,天塌了,她该怎么办?
4,
一个多月后,孔芃才来看大刘。人都瘦得脱了形,眉毛眼睛鼻子都是垮的,颧骨上黄褐斑也长起来了,整个一黄脸婆。她见到大刘就开始趴床上哭,哭得大刘心里打颤,他拽她的胳膊:“你……坚强点。”
“我男人死我还不能哭?”
“是怪我,他拿他的命换我的命。”
“我没怪你。”孔芃很响地擤鼻涕,问:“植皮疼吗?”
“把个水球打到好的皮肤里面,一天加一点水,把皮撑大,再割下来……”
“别说了。”
“嫂子,孩子还好吗。”
“还好,他姥姥在带。”
“你不能这样,你的路还长。”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夜里睡不着,白天都是恍惚的,什么都做不了。”
“你不能这样……”
“我还能怎样,我还能怎样……”
大刘忽然脱口而出:“要不然你跟我过吗?”
“什么?!”
“你要不嫌弃,你就跟我过。咱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瞎扯什么。”
“那你就坚强点。”
“我还是先走吧。”
孔芃慢慢站起来,往外走。大刘在后面喊:“腰直起来!”用一种军人的口吻,声音是从胸腔发出来的。
孔芃回了一下头,眼泪又哗地流了一脸。
5,
大刘不知道自己怎么贸然说出那样的话,有点不伦似的。也可能这个想法在出事后一直沉在心底深处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不仅是为想报恩,更是对她、对孩子一种深沉的感情。可是这样说出来太唐突,把她吓跑了。大刘有些内疚,同时这个想法也更清晰起来。孔芃是个好人,老排长又救了他的命,他替恩人照顾他妻儿一辈子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当然可以有更好的选择,比如帮她另找一个可以依靠的好男人,或者是从父母那儿拿一大笔钱给她。可是想去想来,还是放心不下。再没有别的男人比他对老排长的感情深了,也再也没有别的男人比他更了解孔芃了。他会玩命地帮孔芃走出来,别的男人会吗?再说她带着个孩子,那是他干儿子,别的男人会对他好吗?
思来想去,大刘还是决定跟孔芃好。他把想法跟父母说了,父母跟孔芃也熟,倒没有什么反对意见,就是怕人说闲话,孔芃受不了。
“怕闲话就别活了,谁人背后没闲话,我行得正站得直,爱说说去。”
“那孔芃什么意见。”
“我会慢慢争取。”
俩人都不是拐弯抹角的人。大刘出院后,去看孔芃。孔芃更瘦了,一双手伸出来,跟X光片下的骨头似的。大刘帮她把家里收拾了一番,收拾到床头时,看到半盒安全套。
“别扔,”孔芃哭着说:“上面有保质期,到2019年3月。我要存在那儿放着,看到了那一天,我能不能忘掉他。”
大刘鼻子酸酸的,把它们放回原位。
他又在卫生间发现了一小瓶药,上面写着“百忧解”,治抑郁症的。大刘收拾不下去了,坐到沙发上呜呜哭。
孔芃有气无力地说:“别哭了,像个男人点。”
大刘又说:“孔芃,你跟我过吧。”
“你太小看我了,没有男人我活得下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同情我?可怜我?报恩?”
“都不是,他走了,就剩咱俩,不能相依为命吗?”
孔芃说:“我对你没那种感情,别提这事了。”
“没感情就不能结婚?过去的人结婚当晚掀盖头才知道对方的脸,还不是能过一辈子?”
孔芃说:“他尸骨未寒,我不想提这事。”
“好,我等你想通。”
6,
大刘没事儿就来看孔芃,家里多个人,是生气盎然一些。大刘说如果想孩子就把孩子接回来,他俩一起带。反正他休了两年的年假,正好可以帮她把孩子带到上幼儿园。
孔芃确实也想孩子,就依了。公婆听说大刘在这帮忙,也没有什么异议。众人的意思都有点像撮合,这倒出乎两人的意料,也添了些羞涩。男人像男人,女人像女人了。
7个月的娃,满地爬,大刘跟着爬。娃忽然抬头,口水滴答:“bababababababa”孔芃说:“要叫干爸。”大刘说:“你要求也太高了,你七个月时能说俩字儿的词儿?”
孔芃“嘁”了一声,不算笑,算半个笑吧。这是出事后大刘头回看到她垮了的五官在慢慢回到原位,会生表情了,会在笑的边缘打转了。他趁机说:“就让孩子叫我爸,怎么样?要不然将来孩子上幼儿园,人家问,你怎么只有干爸没有爸,他怎么说?”
孔芃没吭声,算是默许。
大刘睡一间卧室,孔芃睡一间卧室,孩子晚上跟大刘一天,跟孔芃一天。一天孔芃的朋友来看她,很吃惊:“还有这样追女人的?”
“不算追,我们之前就跟亲人一样。”
“都住到一个屋里来了还不算追?你们那个没?”
“从来没有,我俩眼里对方都没性别。”
朋友觉得神,这事儿传开了。过两天就有甲跟乙打听,是不是他俩之前就好上过?传到孔芃耳朵里,她气不打一处来:“大刘!你知道外面人都怎么说咱们的吗?”
“都住一起了,还能怎么说,用脚也能想得到。”
“可咱是清白的!”
“清白不清白关他们屁事,闲吃萝卜淡操心。”
这么一说,孔芃也想开了。
大刘又说:“你是不是怕坏了名声影响你再找对象?”
“放屁,我准备一个人过。”
“那你怕什么,给别人说去,还能说掉你一块肉?”
孔芃把孩子往洗澡盆里一放:“给我拿沐浴液来!小鸭子也拿过来!”
大刘得令,屁颠地把几只玩具小鸭子捏得唧唧响,冲进卫生间。
7,
一天早上大刘尿急,孔芃在卫生间刷牙半天不出来,大刘在外面猛敲门,孔芃含着牙刷把门打开,大刘见她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你还要刷多久?”
“你尿你的呗。”
“你在这儿我尿不出来。”
“你背对着我尿呗。”
大刘努力了一下,还是尿不出来。他觉得孔芃是故意的。
“你能出去吗?”
“不能,这是我的卫生间。”
大刘也豁出去了,一使劲,尿得哗哗响。然后他逃跑了。孔芃在后面喊:“你看你溅得蹲坑边儿到处都是,你就不能打盆水冲一下啊?”大刘说:“憋太狠了,下水速度自然凶猛,我以前没弄脏过你的卫生间。”他打盆水来冲:“抬脚。”孔芃抬了一只脚。“那只脚也抬起来。”“你是想让我飞吗?”大刘说:“你趴我背上我冲水,省得把你鞋弄湿了。”孔芃就趴他背上。大刘冲完水她下来,大刘说:“我觉得你可以把百忧解停了。”孔芃在杯子里很响地涮牙刷,轻轻嗯了一声。
他们越来越像一家三口,就是没有肌肤之亲。实在太熟,亲兄妹一样,下不了手。孩子两岁了,爸爸妈妈叫得甜得腻人,外人都夸他俩基因好,生的娃长这么好看。大刘心想,自己的生活还真是与众不同,不谈恋爱先过日子,这日子都过一年多了,还不知道爱情是个啥。
眼看大刘的假期已满,他得回去上班。孔芃问他搬走吗,他说:“我为什么要搬走?这房子离我单位多近。”
“咱也不能……老这样吧?”
“那要不然,变变?往那方面靠靠?”
“哪方面?”
“你不明知故问嘛。”
孔芃叹了口气:“生活上接受了你,心理上还不行。”
“他走得还不到两年。我等你。”
大刘看到孔芃眼底有盈盈泪光,他试着去抱了抱她:“好了好了。知道我一直在就好。”
出门时春风一吹,大刘忽然来了点感觉。可能,爱情来了。
8,
离那安全套过期的时间越来越近。孔芃也恢复大半,儿子两岁半送到幼儿园托班,谁先下班谁去接,跟夫妻似的。
一天晚上大刘加班,回来看到孔芃在沙发上睡着了,桌上放着一个蛋糕。他忽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他一下子激动起来,又愧疚,怎么能让孔芃等这么久。他把她往床上抱,这两年她长了点肉,还挺有份量的。
孔芃醒了:“今儿你生日。”
“我都忘了。”
孔芃要下来,大刘不让:“我都没记过你的生日。”
“没关系,你是男人嘛,男人心粗些。”
“你觉得我是男人了?”
孔芃挤出一个苦笑。
“孔芃,咱俩都过两年了,你说哪还有姑娘要我?咱们扯证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吧?”
“要不然,试一下……”孔芃勾住他的脖子。
大刘心里一暖和,把她抱得更紧。放到床上,他带着点尴尬脱她的衣服,孔芃也表现得很配合。可就是有种说不上来的怪。想庄重、深情,庄重不起来,心里还是有点别扭。衣服都脱了,下一步迟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孔芃推了他一下:“我过不去那个坎儿。”
“搞点酒喝吧?”
“喝。”
俩人又穿衣服起来,开了瓶白酒,开始喝。
“你爱我吗?”孔芃问。
“不知道。”大刘说:“就是想跟你过日子,想保护你娘俩不受欺负,算不算是爱?”
“算。”孔芃喝了一大口,辣得五官变形。
他给她太多世俗的好处:安全感、和谐和幸福,这些东西一旦相加,就等于爱情最强大的枝干。这枝干没有开过花,它可能是一棵不负责开花的树,但它牢牢地站在土地上,不懂花开花谢,只深深扎根,万年不倒。
“咱去敬我大哥一杯。”大刘说。
两人把老排长遗像搬出来,插上蜡烛,把酒洒上。
“哥,以后你媳妇由我照顾,你同意不?”
孔芃又去倒了一杯酒,干了:“我这算不算是背叛?你生不生气?你要是真有灵气儿,你就摇摇那火苗,火苗动了,证明你支持我跟他好。”
窗户门都关着呢,火苗轻轻摇跳跃了一下。
孔芃的眼泪一下子流下来:“老公,我爱你……我那么爱你……”
蜡泪慢慢往下淌。
大刘也是一脸的泪。他抓起酒瓶子,猛灌几口。孔芃过来阻止他:“别喝了,走吧。”
他们重新回到床上。“咱们先接吻。”孔芃咬咬牙。两人嘴对嘴吻上了,鼻息那么近,熟悉又陌生。“你本来可以找一个条件很好的女朋友。”孔芃说。大刘说:“我就要你。”两人都哭了,他们做了一场坚决的、冲破障碍的、置死地而后生的爱,做完以后他们搂在一起,他们的身体在一毫米一毫米的融合与信任,窘迫感缓慢而又仁慈地消亡,最终他们似乎长在了一起。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坚固地将他们铸成一个人。
第二天他们去领证。大刘问:“还办婚礼吗?”
“办,再生个孩子,最好是女孩,到时候俩孩子给我牵婚纱。”
大刘笑了。把她搂在怀里“呱唧”亲了一下。特别响。一棵对花花草草不屑一顾的参天大树,无声地冒出一朵奇异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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