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陶匠
?上一章回顾:暴发户的女儿
方尧是十多天后回来的,是被小六子和逢春一起抬回来的。
听说是一位不知名的富商买下了方家的龙窑,价格出得不高,刚刚能凑足方尧的救命钱而已。方家自然是吃亏的,可事到如今也没法子再讨价还价,只得任由对方压价。
等打点完各处关系将方尧领出来时,方家已所剩无几,往后的日子尽是一片苍茫茫的苦。
为了节约用钱,小六子用三条长凳绑作一个简易担架,两人吭哧吭哧走了十几里路,倒也不觉得有多么疲惫。因为此时的方尧已瘦得皮包骨头,与去时判若两人。
回家头两天,他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请了城中最有名的大夫林济深来看,得到的却是一声叹息:“想是在里头糟了罪,又不曾及时请医用药,外伤不愈引发内脏损伤,只怕是……”
话未说完,但人人都听出了凶多吉少。秦氏立刻嚎啕大哭起来,泛红的双眼肿得像一对核桃,这些天,她几乎流干了一辈子的眼泪。
方尧微微睁了睁眼,看看四周,嘴唇微微一动,却什么也没说,只轻轻摇头示意不用再治了。林济深一生悬壶济世,见多了生离死别,此刻却也面带哀色:“他们做的,实在太过分了。”
他们挑断了方尧的手筋……
对一个靠手艺吃饭的陶匠来说,这比要他的命更可怕。难怪方尧双目无神不言不语,哀莫大于心死,此时的他已是具行尸走肉了。
方云和小六子都在劝:“大不了咱们不做陶了,活着就好,我们总有法子养活你。”
说着说着,又是一长串眼泪簌簌而下。
方尧不语,只轻轻闭上了眼睛。
逢春站立一旁不言不语,心里却一声一声叹着。他深知方尧秉性,更明白他对陶的一片痴心。养家糊口混口饭吃也就罢了,可他偏偏把它当作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来热爱,此刻失了双手,活着也就没多大意思了。
这种绝望的心情,别人或许不太懂,逢春却能感同身受。
假如此刻被挑断手筋躺在床上的人是自己,只怕早就寻死觅活不愿苟活人世了。
那几天,逢春也郁郁寡欢,在照顾妻子完成工作之余,总会时不时地转到对门的方家,说说话问问病情,两家人的关系也缓和了不少。
方尧看向逢春的眼神,却隐隐多了一丝期待。
有一回,他问逢春:“你爱细陶吗?”
逢春点头,方尧的脸色却严肃起来:“是爱,不是喜欢。爱是要豁出一切,把它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他语气坚决神态严峻,逢春先是一惊,复又被打动,最终毅然点头:“是的。”
短短两字却似有千钧之力,方尧的神色松弛下来,脸上竟露出些许久不见的笑容:“好小子,我没看错你。”
说着便吩咐他打开房间里的一个小柜子,逢春依言照办,看到的却是几个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器皿,有的像壶、有的像杯,也有的像锅。他拿在手里看了看,正茫然四顾,却听方尧说,“把它们拿过来吧。”
那声音低沉压抑,竟还透着一丝哀伤。逢春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
方尧接过那几个器皿,眼里忽然闪出些许温柔的光亮:“小春,你知道哪里烧出来的东西最好吗?”
“景德镇!”逢春脱口而出,该地出产陶瓷天下闻名,自古均为皇家御窑,也几乎是陶匠窑工们心中的圣地。
方尧笑了笑:“不错,不过……”他话锋一转,却说出了另一个地名,“但我一生最想去的,还是宜兴。”
宜兴?逢春眼珠一转,忽然猛地想起了岳父茶桌上的那把壶,不由脱口而出:“紫砂壶?”
“对。”方尧点点头,“想必你也知道,紫砂壶是个金贵物,做工细卖价高,而且很文雅。可不像咱们这些烟斗,让人一听就不舒服,你说对不对?”
此时的方尧心平气和,脸上已有了几分暮年的慈和之色,这场大祸加速了他的衰老。
逢春点头:“不错,其实我也想过,该怎么样才能让细陶的产品丰富起来。只依赖烟斗的话,风险太大了。”
“是吗?”方尧惊喜道,“想不到咱爷俩还想到一块儿去了。”
逢春也摸了摸脑袋笑起来,两人对坐而谈,把各自的想法都拿出来碰撞了一番。逢春这才知道,方尧已经先行一步,开始暗中研制茶壶、炊锅之类的物件。
他指着那个敞口的锅告诉逢春:“咱们临安的炊锅,下面用炭火加热。但这个形状不是很好看,我想试试把它做成细陶的,上头画上梅兰竹菊,端上桌也好看些。”
他拿起了那把歪歪扭扭的茶壶:“我问过小六子,他把谭潜当年的做法一五一十说给我听了,我烧过很多回,可总是变形,唉。”
他把杯子递给逢春:“这是我自己用手拉出来的,样子还行,就是没来得及做装饰。”
那个午后,方尧的兴致似乎格外高,喋喋不休说了许多话。他介绍完自己那些半成品,又兴致勃勃地讲起学艺故事,讲到第一只烟斗出窑时,简直手舞足蹈,“比洞房花烛还高兴,哈哈!”
逢春微笑着做听众,不时地提问喝彩,也真诚地表达了一番敬佩与敬仰:“大叔您是我心里的英雄,我一直都佩服您,从三四岁到现在,我觉得您太了不起了!”
方尧笑笑,忽然伸手摸了摸逢春的头:“可惜了,如果你做了我的女婿……”
他压低声音,往小六子干活的方向看了看,又自嘲一笑:“缘分的事也不好说,小六子是个好孩子,配阿云正好。你媳妇也不错,斯斯文文的,我看着也喜欢。”
逢春嘿嘿一笑,歪头附在方尧耳边悄声说:“我媳妇儿已经怀孕了。”
“是吗?”方尧喜道,却又不由自主地往女儿和小六子看去,眼里不知不觉地浮起一层迷雾。逢春唯恐他伤心,便急忙把话题扯开:“咱们烧不成壶,最主要原因是什么?”
“不好说。”方尧摇头,又沉吟片刻,“泥料、手法、窑温,原因是方方面面的。”
逢春点头称是,却不自主地露出遗憾神色,“要是咱们也能做出来就好了,像宜兴那样,把茶壶做成御用,全国各地都慕名来买,多好。”
他的眼睛亮闪闪的,眸子里光明一片。方尧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也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后的希望。对眼前这意气风发的青年,其实他从未怀疑过他的能力,甚至带着些不愿承认的敬意与敬畏。
长江前浪推后浪啊。
走到这一步,方尧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后浪”身上了。
原本当然是不想的。
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方尧原本藏着私心和欲念,想把细陶做成一家独大的买卖。可眼看着,自家命不久矣,女儿女婿似乎也没能耐接过衣钵。罢了罢了,倒不如把辛苦钻研的未成品交给有缘人,也算是没白忙活一场。
“小春,这些东西,全都送给你了。”
“啊?”逢春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愣愣地瞧着方尧,“给我?”
他用右手食指指了指自己,满脑子都是疑惑,其实也是不好意思问出口:我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对,给你。”方尧却微微一笑,“你带回去,接着研究,希望有朝一日能做出你想做的东西来。我只是希望,这些破烂能给你灵感。”
逢春这才明白方尧的用意,但也听出了一丝哀戚,他这分明是在交代后事呀。想到此处,逢春当即摇头:“我可不行,我那么笨,怎么做得好?还是您赶紧把身子养好,带着我一起去吧。”
“我是不成了。”方尧的声音忽然很轻,他拿虚弱却热切的目光看向逢春,言语中满是殷切,“就算还能活下去,我也不能再拉坯烧窑了,这副重担,终究还是得落在你的头上。”
“可……”逢春心里犹豫,待要拒绝,话头却被方尧的殷切目光拦住。
正不知说什么好时,方云却走了过来,她一边麻利地把半成品们装进篮子,一边告诉逢春:“这是我爸一辈子的心血了,我和小六子都没本事发扬,只能托付给你啦!”
她扎着围裙戴着套袖,俨然是一副干活儿的模样,言语间也多了许多和气之色,倒和从前大相径庭了。
苦难或许也是一所好学校吧,至少,方云在家庭变故中脱胎换骨,从刁蛮小姐成长为了独当一面的铁姑娘。
“这……”逢春依然犹豫,方云却把篮子塞到他手里,又爽朗一笑,“莫非是怕以后我会来找麻烦?别担心,我们家以后,都不会碰细陶了。”
“什么?”逢春大惊失色,疑惑地朝方尧望去,不料他也平静地点了点头。
“不做了,算了。”
方尧轻轻摇头,却不肯再多说什么。方云解释道:“小六子老家还有几亩地,我们都回去耕田啦。”
她声音清脆神情愉悦,脸上倒不见多少忧愁。想是父亲出狱自己又觅得良人,富贵荣华也都看开了去,故而能欢欢喜喜地迎接新生活。可方尧脸上,却始终笼着一层哀色。
逢春心下恻然,最终还是点头应下:“您放心,我向逢春有生之年,一定会在细陶上用尽全力!”
方尧点头:“好。”
不久后,方家举家搬迁再无音讯。
方家窑也迎来了新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