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的许多事,不能用理性逻辑去分析,否则就无法原谅自己和他人,从而徒增痛苦。阿茹做了阔太后,将此话列为人生信条。—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382个故事 —
一
2001年暑假前夕,初二年级的期末考试迫在眉睫,女生阿茹却没再出现。这引发了男生们热烈的讨论,给山城这所初中增添了一份燥热。
我们下课后围在阳台,七嘴八舌地猜测阿茹离去的原因:被五班的男朋友歹涛搞怀孕了,走夜路被情敌毁容了,去邻县给老板当小老婆了……
“活该!”每个人说完,都会补上这两个字。
没有学生对阿茹的不幸表示同情,她太扎眼了,无处不在地炫耀着自己刚刚成型的女性特征。无论如何,这在保守的乡村中学属于离经叛道。
以至十年后,当年的班主任韩老师说她嫁去台湾时,我依然能迅速而准确地勾勒出她的模样,而且回想起来,才发觉她的确相当漂亮。
英语系毕业的韩老师在2003年被调到了县公安局,负责管理出入境业务。大学毕业后,我回乡办出国手续,一眼认出了当年的班主任。
握手回忆往昔岁月之间,他提了一句这事,我带着固有印象附和:“好像是个坏女孩,记得经常跟校外的混混来往。”
我确实这么认为,阿茹当年在学校就开始化妆,举止轻佻,严厉的数学老师用教鞭指着她的鼻子,让她把脸洗干净了再来上课,过后没几天,我们隐隐觉得哪里又不对劲了,还是数学老师眼神尖利:“把你耳鬓的头发给我拉直了,烫个卷儿准备当少妇吗?”
阿茹我行我素,绽放着野花般的笑,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踢踏着脚步挺着胸脯款款走来,令人咬牙切齿。
办证大厅里,和韩老师愉快而短暂地聊了一番后,这段画面就像一帧回放的银幕飞闪而去,我也无心追问阿茹当年为何离去,只是韩老师意味不明地说:“好与坏,往细说下去,通常就没有界线。”
二
阿茹的确做了台湾老板的阔太太。
2012年过年,阿茹回乡探亲,突然与原来的同学联系。尤其和几个学习好的、家境好的、或者事业有成的保持着热络的交往。
除了证明自己多年后仍然属于最得意的圈层,还颇有衣锦还乡的炫耀。
台湾老板原本也是她的老板,在2002年从台湾来惠州开创事业,在惠阳开了一家物流运输部,并在开公司的第三年遇见了前来应聘的阿茹。
阿茹第一次听到“苟佳”这个名字时,没忍住笑出了声,这个名字听起来不仅像个女孩,在我们的方言里,苟佳和垢痂同音,意思是洗澡时搓下来的泥灰。眼前这个面容沧桑、老成严肃的台湾老板,怎么会起个这么恶心的名字。阿茹如何也想不到。
苟佳安排阿茹在门市做销售内勤,负责整理单据和接待等简单的工作。几个月后的一天,门市部里只剩下阿茹,无聊之际,望见玻璃隔断那边的老板在办公桌前写毛笔字,凝神看了一会儿,不料老板起身,拿着刚写完的字条走了过来。
老板将字条摆在阿茹面前,阿茹“呀”地叫了一声,那一手飘逸潇洒的毛笔字,和老板本人的形象大相径庭。这出乎了她的意料。随即又问了一句:“这几个字怎么念?”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诗经里面的句子,写给你的。”老板的声音也很儒雅。
那次回乡,阿茹珠光宝气地召集我们几个一起吃饭,轻缓的语调,温和的举止,很好地展现了一个富足阶层的教养,再找不到一丁点豆蔻年华时的艳丽。
饭间她捂着嘴,将苟佳给她递纸条的事当做浪漫的逸闻讲出来。过后一个女生撇着嘴对我们说,她怎么不讲自己到处做厂妹的经历。
三
说这话的女生,他爸在县城经营一家餐馆,当年在我们班算是“首富”。
女生凭着家里有钱,在同学面前很傲,而阿茹凭着自己漂亮,也对普通人不屑一顾。两个自视甚高的女孩就惺惺相惜结成了一对姐妹。
但这样的姐妹花,随时开,也随时散。阿茹后来消失却没对她透漏一点风声。以至在面对众人询问而一无所知时,这名女生显得有些气急败坏,似乎遭受到了严重的背叛。
一直到三年后,阿茹第一次向她借钱,她才弄清楚这个姐妹的去向。
离开了学校的保护,阿茹一出社会就体会到举步维艰,先是跟随亲戚去广州一家制衣厂做普工,一天超过十小时的劳动让她待了不到一个月就放弃了。由于没拿到工钱,亲戚那边也没了好脸色。
随即阿茹离开亲戚,辗转在保险公司、美容院做事,都没挣下什么钱,最后她去了一家酒店做前台。虽然白夜班颠倒,但是相对轻松很多,阿茹就留了下来。
漂亮的女孩容易受到诱惑,一个住宿的男人看上了阿茹,常常开车过来送她礼物,或者请她和同事一起吃饭。阿茹也觉得,颠沛的打工生涯终于见到了快乐的阳光。
在阿茹即将陷入恋爱的幸福中时,却突然发现这个男人还有老婆孩子。面对质问,男人反而一脸疑惑地讽刺她:“小妹刚出来吧?知不知道这里是二奶村?观念那么旧,高兴就在一起咯。”
千不该万不该,阿茹当街痛骂了男人一顿,引发了这个本地闲人的狩猎兴致。他此后没事就来酒店骚扰阿茹,给了她两个选择:要么同意交往,不仅好吃好喝供着,还有零花钱;要么让她上不成班,把她弄到房间去做鸡。
阿茹没受过这样的糟践,面对这个无赖又气又怕,到最后还是没要工资,偷偷溜了。这次她没再另寻出路,而是带着最后的三百块钱回了山城。
这个女生将当时的情景像讲戏文一样说给我们听:“下了火车,阿茹都不敢回家,怕家里人骂,只得三更半夜来我家借钱。我可怜她就送给了五百块,真的送哦,一直没让她还。话又说回来,要是她真的去做鸡,那俏模样,也不至于穷成那样,嘻嘻。”
但是对于初二期末为何离校,即便在那晚女生以不借钱相威胁,阿茹也没有回答。
四
阿茹自己当然不愿多提及上不了台面的遭遇,她更多是将老公的历史当做一面旌旗,在我们面前来回招展。
也许事情就是这么灵异,当年苟长德给儿子挂上长命锁后不久,找了一份货运司机的工作,上班第一天,在台北中山大道上与迎面而来的一辆大货车相撞,车毁人亡。
台湾人信命数,此后多年,寡母一直告诉苟佳,他活下来的命,是父亲折寿换来的,因此苟佳小小年纪,便懂得务实为人生第一要义。国中毕业后,尽管学业优异,他却放弃继续念书,毅然承担起赚钱养家的责任。
更让阿茹钦佩不已的是,苟佳应聘到父亲当年工作的货运公司,从跟车的搬运工做起,一步步从司机、经理、高管做过来,一直到三十岁前,成为这家公司的股东。用他自己当年立下的誓言来解释,是以这种方式,让身遭横祸的父亲可以瞑目了。
这样的经历,对漂泊的阿茹就像坚实的河岸一样,彰显着希望与踏实。与此同时,还有一件大事在苟佳身上发生,结婚八年的妻子离开了他。
理由很简单,妻子患有不孕不育症。对苟佳这样特殊的家庭来说,无后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于是苟佳不顾一切,坚持要趁年龄还在,另找个人结婚生子。
在因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对老板逐渐有了好感后,苟佳务实的言语则让阿茹觉得刺激好玩。
“你长相这么健康有活力,如果答应给我生孩子,我会补偿你家一大笔钱,怎么样?”
苟佳对阿茹说出这么一番话后,阿茹第一反应是赶紧逃,就像之前碰见酒店那个男人一样。不过接下来,阿茹大笑起来,反倒让比她大十来岁的苟佳囧得面红耳赤。
为了表示原谅,阿茹继续在货运部工作下去,并告诫老板,自己想找个金城武那样的帅哥,而不是一个离过婚、长相又对不起观众的老男人。
苟佳并没介意,保持着台湾人的客气,时不时写两行毛笔字放在阿茹的办公桌上。
“啧啧啧,你们说恶不恶心。”阿茹在饭桌上说到兴起,终究还是显露出轻浮的样子,不过她一笑而露的整齐洁白的牙齿,一如当年。
阿茹逗趣地看着苟佳在她面前直白的表演,直到有天他说他准备返回台湾。
五
刚来大陆的时候,苟佳和其它台湾老板加入了一个台商会,商会偶尔组织聚会,大多时间是去赏戏,那些台湾老板都很喜欢戏剧、粤剧、闽剧,在堂会里慢慢打着拍子看。
台湾人日常交往温文尔雅,可一遇选举便争个面红耳赤。2011年底的一次看戏过程中,聊到即将进行的大选,几个老板为马英九还是蔡英文上台争论不休,最后竟大打出手。
其中一个势力强大的老板威胁苟佳,扬言要在台北给予他公司大本营以“毁灭性打击”。
原本只是一场不大不小的争执事件,苟佳却如临大敌,开始考虑让公司另一个股东前来替换他,他则着急着准备返回台湾。
“我原本想留在大陆和你生活,但现在不可以了,我要回那边去,后续就不来了,你好好保重。”
这次阿茹没再逗趣,而是仔细地想了想,她问苟佳:“你就那么怕那个人吗?”
“我不是惧怕他,你要知道,在岛内,商业和黑社会联系很紧的,我妈妈住在公司附近,我是怕她出什么意外。”苟佳认真地回答。
几天后,在苟佳离去的最后时刻,阿茹毅然问他,如果她愿意嫁去台湾怎么样。
对于阿茹的大转变,她自己给我们的解释是,去了那边就直接可以做阔太,苟佳准备在花莲购置一处公寓,即便苟佳一副未老先衰的模样,但女人最终嫁的,应该是无忧无虑的生活。
所以考虑好了后,阿茹就忙着回山城来办理各种手续,而苟佳对突如其来的好事还一头雾水。
阿茹在花莲的海边 | 作者供图
也正是此次回乡,让韩老师第一个知道了阿茹嫁去台湾的消息。后来结合韩老师那句意味深长的话,以及初二那年阿茹消失原因的披露,我才知道了阿茹真正选择嫁去台湾的目的。
六
阿茹重回初中同学圈后,受到大家的热捧,尤其那位“首富女”,对待阿茹像失散多年的亲姐妹。
事实上,留在山城的同学都晓得,这个女生家道早已衰落,她爸的饭馆在县城改造时就不复踪影。中学毕业后,她嫁给一个开维修铺的老公,日子也是惨淡经营。生完孩子,自己做了家庭主妇,为补贴家用,开始做微商卖面膜。阿茹的出现,让她认为抓住了一个大客户。
善微商者,无孔不入。
她紧紧粘着阿茹,将阿茹的亲朋好友加了个遍,不仅开了一条销路,还成功将阿茹发展成为代理,小赚了一笔。阿茹却从没在朋友圈卖过面膜,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只是为了回报女生当年半夜借钱给她。
接下来,女生就维护阿茹亲戚这些关系了。小县城的家庭妇女,空闲奇多,拿着手机什么都能聊,当问到阿茹初二去了哪里,亲戚们的遮遮掩掩反倒激发了女生的斗志,左攻右守终于将多年的谜城打破。
当年俏丽的阿茹令严厉的数学老师愤恨,也点燃了他心中的邪念。一次以教训为名,将阿茹叫到教师宿舍实施了猥亵。
事后,阿茹将此事告知了母亲,母亲去找数学老师讨说法,数学老师刚开始并不承认,但由于正处在竞聘年级主任考核的关键阶段,不愿闹大,最终给阿茹母亲做了以下妥协:
只要不再追究,对即将入学的阿茹弟弟,数学老师承诺调到重点班就读。
如此私了,双方均没再提出异议。原本事情到此结束。可数学老师认为如此轻易摆平了阿茹和她的家人,再另觅机会对她动手时,就嚣张很多。
只是没想到阿茹像条滑嫩挣扎的鱼,根本不顺从,又告了家长。
这次数学老师恼羞成怒,面对阿茹母亲的质问,给出的条件是,要么将阿茹调到偏远中学,自己再另外负担他弟弟三年的学费,否则不仅让弟弟进不了校门,之前谈好的一切都作废。
为了给儿子创造好条件读书,也同时给家里省下三年的学费,阿茹父母坚持让她服从调学校。阿茹一气之下,索性退了学。
所以后来在外打工那几年,即便阿茹穷困潦倒,也不愿跟家人开口。而选择远嫁台湾,也是定了与家人隔绝的决心。
七
这个世界的许多事,不能用理性逻辑去分析,否则就无法原谅自己和他人,从而徒增痛苦。阿茹做了阔太后,将此话列为人生信条。
猥亵阿茹的数学老师,在她离去后的两个月荣升年级主任。我还记得,那天开学典礼上,他在面对着广大师生的激昂言辞。
数学老师按照起初的承诺,将弟弟安排进重点班,并支付了学费。但弟弟的学业一塌糊涂,在一众优异的尖子生中如鸡立鹤群。上到初二,自己就呆不下去了,旷课逃学,被学校调回普通班。
一年后,数学老师也停止支付学费,因为他业务能力出众,又被调到另一所乡镇中学做了副校长。那点陈年烂尾巴的旧事,像垃圾一般远远地抛掉了。
后来,数学老师做了那所学校的校长,而弟弟连高中都没念成。
阿茹从台湾回来探亲,亲戚们七嘴八舌将这些讲给她,阿茹不置一词,用带回的一堆礼物成功转移了大家的话题。
她的口音已经带上南方腔调,对曾经发生的一切,成了隔岸观火的轻描淡写。
阿茹家门前的一丛黄木香 | 作者供图
2012年的探亲很快结束,阿茹在那些日子表现出无比的开心和得意,然而两个礼拜后就飞回了台湾,此后多年再未回来。
香樟林掩映着一幢孤零零的大楼,七八层高,很寻常的台湾建筑,站在阳台可以眺望低矮的云层和遥远的海岸线,阿茹的朋友圈里随处可见她的小清新世界。
直到如今,从她的朋友圈看,阿茹还没有孩子,内中原因,外人不得而知。只能从陆续的动态看出,她在台湾过着闲散富足的生活,养着一只猫,和年迈的婆婆住在一起,老公则从未在朋友圈里出现过。
她常常站在自家阳台拍下一张浓云密布的天空,仿佛太平洋的风顷刻会吹散一切。
作者七焱,工厂经理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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