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偷吃
和大多数从困难时期走过来的人一样,我的母亲对食物非常敬重和珍惜。在她的记忆里,一粥一饭,不仅仅是一粥一饭,也可能是一条命。在她童年时期的饥饿岁月里,她看过太多吃者生不吃者死的例子。这些记忆,深深地镌刻入她的基因里,以至于在她成长岁月的每个时间段,都发挥着决定性的作用。
我要讲的这件事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那时物质供应虽然也紧张,但已不至于饿死人了,这时的母亲,已有了两个儿子,大的我五岁,小的弟弟一岁多。在这个时段的母亲眼里,食物是对她的儿子们最实在、最真切的爱。她像很多母亲一样,宁肯自己少吃,也不要儿子饿着,不!准确地说,是宁愿自己饿着,也不让儿子们吃得不满意。在我幼小的记忆里,每当家里吃肉,母亲总是选个没肉的骨头一直啃,就像经典故事“妈妈只爱吃鱼头”里那个老是抢着没肉的鱼头啃的妈妈那样。这里面的奥秘,直至我多年后当了父亲时,才恍然大悟。
但偷嘴事件,就发生在这个时段。
那一年,我母亲打零工的雪茄烟厂来了一位新同事,这位被叫作青姨的阿妈因为和我家住在同一条街上,自然与母亲同路上下班,故事就发生在她们同行的第三天。
工厂在小城的东北方,家在小城的西北方,运行路径,恰好是穿城而过。那时虽然没有小贩或个体户,但县城仅有的几家国营商店,都在她们的必经之路上:米粉店里冒着酸香味的臊子米粉,小食店里辣子汪汤宽的合脂粉,综合食堂高耸至屋檐的蒸笼里的牛肉和肥肠,工农茶馆门口香糯澄黄的油茶上面的馓子和花生,还有文明店门口临时支起大锅煮起的烩面,上面酥酥的响皮滚滚的圆子和青绿的葱花下黏稠稠香喷喷的烩面和汤,还有三八副食店那些要票才能买到的红糖糕点和棒棒糖,都像一个个可爱的尤物,施尽魅力勾引着人们原本油水不多而常有疯狂想象力的味觉。
对于每天只就着一个菜吃点饭,半个月左右才吃一顿肉的人来说,这种香味,既是诱惑,也是折磨。特别是口袋中的钱与肠子里的愿望不匹配的时候,就更令人难受了。
在香气和诱惑扑面而来又缱绻而去的街头,青姨提议吃点东西。妈妈虽然也想,但一想着上午只挣了四五毛钱,就有些舍不得。而且,背着自己的家人一个人在外面吃东西,是她近三十年人生中从没有干过的事。作为一个贫家女子,从七八岁起,她就从自己的饭碗里捞一小撮米,以作家里月底无米之时的口粮,这种独自在外吃东西的事,完全不符合她的道德观,特别是此时她已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
青姨是个善于做思想政治工作的人,听了妈妈的话后,讲了一个故事,说是“粮食关”时期,她老家乡下有两家人,一家父母把分到的所有食物都给了孩子,而另一家父母则是把自己顾好,然后再照看孩子。最后的结果,前一家父母死掉了,孩子自然也没落个好,而后一家则全家保全了。由此得出结论,大人自己吃,也不完全是为了自己。
这则不知是真事还是为了安母亲心的段子确实起到了让她放松警惕的作用,而这时,她们恰好走到县食品厂的热卤摊前。
热卤的汤锅里煮着排骨、猪蹄、尾巴和下水。这些可爱的小家伙在冰糖、酱油和香料炒制的卤汁里被煮得金黄澄亮、松软入骨、香气四溢。这色香味十足的场景,再加上青姨的思想政治工作,彻底摧毁了母亲最后一道防线。她终于忍不住了,拿出8毛钱和半斤肉票,和青姨合伙买下一只油光闪闪的猪蹄。
荷叶中包着的半只猪蹄,如同一件绝美的艺术品,青绿的背景下,白净的骨头透明的蹄筋莹洁油亮的白肉被一层金黄的肉皮包裹着,散发着丝丝缕缕若隐若现的香气,宛如刚从仙洞里取出的宝物,让人的胃,忍不住一阵痉挛,恨不能立即伸出一只手来,将它纳入腹中,直接闯过口舌和牙齿的关口,连骨头都不吐。
青姨几乎就这么干了,拿起猪蹄,到摊后一处无人的电桩下,脸背着大街,狼吞虎咽起来。显然,她是老手,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不一会儿就把那半个猪蹄给干掉了,不仅把骨头嚼得稀烂咽了下去,还意犹未尽地舔着荷叶上面的卤汁和油水。
我的母亲,却远没有那么潇洒和自在,她捧着猪蹄,却犹如尿急了在集市上找厕所的感觉,东找也觉得不合适,西找也觉得不自在,整个大街上所有的人,包括卤肉摊上的猪头,仿佛都在嘲笑她,让她觉得自己的额头上写了大大的两个字——偷嘴。
其实,集市还是那个集市,人们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根本没有空搭理这个捧着猪蹄被自己内心的价值观折磨得一脸惶惑的女人。这让母亲的心情稍稍放松下来,怯生生、小心翼翼地对着猪蹄,啃了一口。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比家人更先下口吃某样好东西,是她觉得歉疚和不可饶恕的偷吃。
那一口与其说咬的是猪蹄,倒莫如说是咬下一块装满了羞愧的气球,惭愧和自责,瞬间传遍她的全身,猪蹄上留下的牙印仿佛也在嘲笑她,令她不安,令她无法再下第二口,令她忍不住丢下青姨,飞快地跑回家。那天中午,我们全家每个人热气腾腾的饭碗里,都有了一块香气扑鼻的猪蹄,谁也没有如母亲担心的那样,发现牙印。
之后,母亲再没有和青姨同路,但偶尔会看到青姨背对着大街狼吞虎咽的背影,她还看过青姨的丈夫同样姿态的身影,还听过青姨的儿子偷东西换吃的,没吃完绝不回家的事情。她觉得,一家人不应该这样。她也暗自庆幸,那一只猪蹄,没有啃完。
这件事是在我47岁生日时听母亲讲的,虽然事过四十多年,母亲的愧意仍溢于言表,这时,我们全家都因血脂原因而与猪蹄绝了交,但大家仍为那一口堵在母亲胸口近半个世纪的猪蹄,默哀三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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