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晟河上,那些漂着的脑袋们

2019-06-29    作者:青眼有加特约作者    来源:网络

  文&图/张启玲

  ◐

  午夜的晟河,死一般的静。

  五十米宽的河面上,零星飘着几颗脑袋。

  脑袋们不远不近,保持手臂长的距离,一颗颗浮球样,趁着夜色,朝南岸漂移。

  两岸的蛐蛐儿、浮萍上的青蛙,还有葫芦草上的水鸟们被突如其来的物种吓的不轻,它们缄默着,不敢声张。

  河面更加静谥,贯穿东西逶迤几十里,无一丝声响,空气中弥漫着各式各样水草的草腥味,也不时的冒出菱角菜的甜与野荷的清香。

  北岸,十里开外,一脉长江退潮期的清瘦如带,和晟河平行的躺在初秋的夜里,江面上悠悠飘来阵阵船尾的马达声,传到河面上嗡嗡的震响,那些水葫芦草唤醒了般滋滋的疯长,扬起晟河往日的活力与气场。

  夜,越来越深。

  起先,河中央幽幽的透着明晃晃的光,乍看,像条平滑滑的大道,一波一波的暗涌着脑袋们朝前探去,一数五颗,幽灵般,瘆人。

  他们沉闷的呼吸声,生怕惊动遥远的苍穹掠射过来的光,那些光叫闪电,一亮一亮的穿透黑夜,迅速的扫射水面上脑袋们各张诚惶诚恐的脸。

  最老的那颗,嘟嘴,撅起许多条沟样的皱子,五十好几完全当作六十好几来看,头发极短贴着黑头皮,吝啬往长了长,费脑油子。

  他是吴大,今晚行动的决策者。河里飘着的还有吴老二,吴老三,吴小四,另外一个杂牌谢六,他被大舅子吴大捯饬来,说要做一桩大事。

  谢六是不愿意的。

  那天,主谋吴老二喊妹婿谢六喝酒,桌上两杯烧酒下肚,城府深厚的二舅子探出他尖削的下巴,手指头捻搓着两撇八字胡,细眯眯的双眼泛起老谋深算的光,他不做酒话地跟妹婿一再保证: 已缜密部署,行动决不会出茬子……

  从外地打工回来陪老婆坐月子的谢六,书没念出啥名堂,眼镜挺厚,一脸逆来顺受相,学一手好木匠。

  乡邻都愿找他上门打家具,平原地带,人多地少,家家都争点犄角旮旯种上庄稼,添补收成。树木就奇缺了,谢六上门做家具,总能边头料角地给人家利用起来拼些小家什,人们挺感念他,包括东庄、西庄、南庄、北庄、连老庄的人都希罕他的手艺。

  今夜,漂在河里的他右手举一把长锯,锯齿挫得尖锐、雪亮,黑夜里泛着寒光,每道锯齿抹厚厚的香油,一直淋到手腕。挺沉的,如压抑的心跳。

  水里最大的那颗脑袋叫吴老三,憨鳖一样,满头满脸的肉,会吃,会拉,鹅样,连眼神都笔直不打弯,兄弟们叫他往东,决不奔西。

  吴老三身边东张西望最凶的是吴小四,胆最小,二十七了,还一副娘娘脸,白白净净,惹女人怜,刚处对象,姑娘肚子就圆滚了。如果今晚不是为自己的事,刀架脖子上他也不会来的。

  四周越来越黑,刚刚河面上那条微弱的平滑滑的大道道,消失了。脑袋们你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你。只听见五对鼻孔在不远处强忍着气喘粗重,努力做细细的拉长的气息,贼的气息。

  夜越来越深,水也越来越深,没过脖子,应该到了河中央。天际间,连星星都稀罕地一颗不见,哪怕闪电再亮几下,也好分晓其他四颗脑袋在什么位置。

  漆黑一片里,假如突然来个迅雷,第一个被吓死的一准是吴小四。

  该死的青蛙平常的夜里闹得很,今儿一声不吭,那些说不出名的水鸟,有时整夜的高调不止,这下好,黑漆漆的连个分散紧张情绪的拐点都没有,哪怕来一声鬼叫。

  所幸,又一个闪电,从谢六的西庄闪过来,吴小四看清了不远处哥哥们的脸,他放心地甩掉恐惧,随意之下,打个喷嚏,不得了!下半夜,晟河的中央有人声?——贼出声了!

  吓得他沉入水底,不敢冒泡,直到憋不住,才慢吞吞探出水面,又害怕跟丢了队伍,嘴巴贴水憋着气低问:“大哥,你们在哪?”黑暗中大哥鼻孔小声“嗯”一声。吴小四放心了。

  吴老二会天象,预测夜里有闪电,有雷鸣,还有雨。

  果然,每一次闪电,他们发现朝南岸前进一大截,当雷声轰过来的时候,胆子反而壮些,水里的手臂张大幅度呼啦划起来,这一下子,在雷声里可以肆无忌惮,它能掩盖不能声张的东西。

  好在闪电的瞬间,完全有能力索定方位,南岸终于就在眼前!钭坡上,离水面仅一米的地方,那棵马桶粗的百籽树正枝繁叶茂地迎接他们。干活!

  吴大和吴老三一左一右,贴树蹲下,各人紧握锯柄一端,就着闪电的光亮对准树根往上五寸的地方,安锯,一推一拉,开始锯这棵树。

  锯齿抹油的关糸,咝咝的闷响,锯末子飞溅出去,伴着香油味,吴老三流哈喇子了,滴到锯齿上,滋的脆响,锯在发烫。吴小四来回捧水往锯上滴,给锯齿降温,更预防响声过大,引起南庄人警觉。

  吴老二坐在吴大身旁竖起耳朵细听掺着水的锯声发出呜呜的细腔,像戏台上主人公亮相前从幕后哼出的长长的压腔调,如天边飘过来般遥远…… 吴老二盘算着照这个速度,该用多长时间放倒这棵树。

  谢六站在南庄的地头上,一个闪电雪亮雪亮,一片无垠的棉花地绿油油地朝自己的眼镜袭来,空旷和无边,使他恐惧,吓的他伏倒,心提到嗓子眼。

  同时厚厚的眼镜不忘了就着闪电迅速扫视这南岸,广阔的土地,每家几畦每家几畦的插着柳条做地界,沿河的钭坡上,家家栽一两棵杂树,算是意外收入,今夜,他们来窃取不知谁家的意外收入。

  没办法,北庄的吴家兄弟们把该用的木料全给小弟弟做上家具,就差一张床。

  眼看姑娘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急等着吴小四娶回家。青黄不接的没钱去深山里买木头,况且从山上调拨木材还要一道道审批,等批条下来,估计娃儿会打酱油了。

  那天,江湖人称赛诸葛的吴老二薄嘴唇里含一根狗尾草,倚靠在自家北岸的地头上,正琢磨这事呢,忽然望见南岸的那棵百籽树,眼睛一亮……

  已经锯进很深,只差三四寸就断开,吴老二紧密地注视天空,麻黑一团,什么也没有,做什么都有的关注。

  忽然,他嘘一声,制止吴大和吴老三,压低着声,“呆会儿打雷,一起上,推倒它!”

  五个脑袋静止在闪电里,忽然,从西庄响起雷声!吴老二大喊:推!这棵百子千孙的婚床树,刚好与雷声同步地咆哮着英雄般倒在晟河里。

  下水,五颗脑袋掰直了横着的树,每人两两对站,搂着树根走前头,朝东岸奔去,不回北岸,这是计划好的路线。

  雷一个接着一个响起,他们放快步子,不管水草滋滋的响与不响,也不再顾虑水面静与不静,青蛙和水鸟统统丟在脑后,现在目标只有一个,以最快速度抵达东岸,无声的推进中。

  忽然,水里咕咕咕得泛起很大的水泡声,奇响,莫非水鬼也来凑热闹,吴小四吓得咧嘴差点哭出声。“谁?”吴老二警觉地蚊声问。黑暗里有人应声“我!”原来是吴老三,他控制不住,在水里放一溜长屁……

  雨下起来了,敲打在葫芦草上、菱角菜上、野荷上、还有不知名的浮草上,嘀嘀嗒嗒,吧吧嗒嗒,哗哗啦啦,一样的雨,不一样的接纳声,应当是这天夜里最让人放松的雨滴声,令人沉醉……

  一声“到了!”吴老二喊醒沉醉的人。

  东岸,有座小桥,承接着南岸和北岸,吴大走上桥北头的棉花地里拖出辆平板车来,雨大了,板车湿漉漉的朝大路放好,吴大从车身拣两块砂砖抵在轮上,做好防滑措施,五颗脑袋一鼓作气抬起漂流十几里的百籽树,旁枝错节们一起被搬上板车。

  吴老三套起车带,使出水牛的力气,往东庄方向拉去,后头隐约几个人影,浑身是水,深一脚浅一脚得在雷鸣闪电中滑稽地小跑,鬼魅一样。

  他们把这棵树藏在东庄七舅家的院里,连夜安排谢六裁去枝杈,一截一截分段,搬进粮仓藏好,最后清理地上树叶,清秋,本身就是落叶时节,百籽树的叶子青翠里早就含着隐隐的去意,再加一场雨水冲刷,到处洗的干净。

  一早,晟河平静的躺在雾气里,两岸的棉花和大豆、玉米油亮亮的,透着它们自己的气息,东方的云际间开始泛起红晕,太阳要出来了,从晟河的东岸。

  天晴了。到处都是新的。

  南岸沸腾了,陈富贵家的地头上,那棵只留下齐整整的树墩周围,站满了南庄人,他们指手划脚,议论纷纷。

  秋日的阳光下,愤怒的陈富贵秃头上的青筋蚯蚓般几近爆裂:谁下的手?谁跟我过不去,做这等小人行径,不怕养儿没屁眼吗?有种站出来……他对晟河咆哮着,近乎疯狂。

  陈富贵的妻子苦巴着脸,跟乡亲们哭诉这棵树怎样怎样走的无影无踪,擤鼻涕间,她看见人群身后,自家领头的那棵棉花浓密的叶子底下有红色的东西随秋风甩动,她上前拂开棉花叶子,一只红包样式的塑料袋孑紧实地系在棉花枝上。

  陈富贵急急地打开,塑料袋里头一娃儿红布兜,兜里有张字条,红纸黑字,上写:

  弟对此事负责,家有难处,娃儿快出世,婚床未果,青黄又不接,待秋收后,一定还兄台一个说法!

  一落难兄弟

  於1989年8月20日

  看完字条的陈富贵头上青筋顿时恢复平静,自言自说又像跟所有乡邻大声喊:找到了!找到了!

  失物的主人哼着调调回家了。

  过得真快,转眼,田间地头已没有卖冰棒人的身影,天气凉爽下来,棉花白茫茫的开在晟河两岸,给那些摘棉花的姑娘、媳妇脸上映的白亮白亮的,透着红晕,实在好看。

  黄豆玉米粒粒饱满,成熟了,人们正式投身秋收秋种的火热氛围里,个个热情洋溢。

  吴大老婆忙得不得了,猪、鸡、鸭,一日三餐,自家地里忙活不算,还服侍弟媳的月子,吴小四起大早和哥哥们忙着种油菜去了,家里留给大嫂张罗。

  吴大嫂端盆娃娃衣裳尿片去晟河的石头上洗,对岸几个妇女洗着说笑着什么,细听,“昨晚陈富贵家为嘛请咱们庄上人喝酒呀?”

  “他收个干儿子!”

  “哪里的?”

  “不知道。”

  “听说,他家一大早开门,门口放两坛米酒,还有花生,糖果,鸡蛋,都红纸包的好好的,里头一张红字条呢,是他干儿子送的!”

  “他干儿子是谁呀?”

  “吴陈恩。”

  “昨晚咋没见着他?”

  “陈富贵说,人家还在他娘怀里吃奶呢!”

  哈哈哈……

  哈哈哈!吴大嫂也笑了。

  清脆的笑声,飘荡在晟河上,传得很远很远。

  *作者︱张启玲:微信名灵玲、安徽省.安庆市启玲商贸boss,微信公众号「青眼有」专栏作者。

  清脆的笑声,飘荡在晟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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