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祯
几个月前，我在和朋友的一次聊天中，感觉到语言的乏力。书写和科学这两种看似真切和严谨的东西也有可能近于谎言。它们看起来那么像真的，靠材料和逻辑来推衍，环环相扣，步步演进，然而在某一时刻，你会清楚地看到那些编织的技法、话语的魔术，它们怎样把真相隐藏起来，或者对真相的去留语焉不详，它们怎样让逻辑的走线像毛衣上的花色图案一样合理熨贴，它们怎样让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可理所当然本来就是虚妄的。那是话语开始摇坠的时刻，语言的巴别塔从中间开始断裂。
那个冬天我去看《山河故人》，里面的人说着不同的话，他们有时讲给对方听，有时讲给自己听，更多的时候，他们面对一堵白墙自说自话。他们说国语，说英语，说上海话，说汾阳话，汾阳话和山西其他地方的话也不同。男孩和年长自己很多的女人用英语来谈恋爱，那恋爱倒显得假而轻松，不用负责任似的。后来《江湖儿女》里飞碟从女主人公巧巧的头顶飞过，那又是另一个语言体系，可它联结的天地和宇宙的文明是一团混沌，它这样轻，又这样重。
我记起舅舅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再见”，他是同我说过再见的，是有在形式上画过一个圆满的句号。然而他说再见的时候一定以为还会再见到我，那是把“再”和“见”拆开后的意思，不是把这两个字揉在一起所组成的一个用来告别的语音。真正要告别的时候是不会说“再见”的，妈妈对舅舅最后的印象是他把一片橘子皮放在鼻子上去嗅那细若游丝的味道。很难说他们有没有好好告别过。那时癌细胞已经扩散到无可挽回的程度，滴水未进成为常态，他说要闻一闻橘子的味道，像是去闻有关这世界的一切味道。
我后来去见一位许久未见的旧友，他从一摞古籍中间抬起头，我坐在他对面，他和我说话的时候手指不停地敲打着鼠标，“嗒嗒嗒-嗒嗒嗒”，和他飞快而局促的语速一样，我很想走到他身后看看他在敲些什么，但害怕电脑屏幕上什么也没有。他不停地说着，不让语词有停歇的时刻，像紧而密的鼓点，在越来越快的节奏中即将把鼓面敲破。
后来我说到了什么，他在那一刻停止了语言的倾泻，我大概说到了他应该去谈个恋爱，他像被击中了一样冻结在那儿，解除了所有由语言建筑的防备，沉默让他在那一刻显得格外真实，像一个纯白的婴孩，而当他重新说起话来，就又做回了那个喋喋不休说谎的成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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