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选择伴侣
你想要一个成熟的他
还是
未经雕琢的他?
多年之后,盛沅雪已经是藏剑山庄里首屈一指的弟子,可以收徒,可以出山。八月初十那天,他鬼使神差地回了刘家村,那里遍地荒芜,全然没有一丝记忆里的影子。许是阳光太烈,他竟生出错觉,看到几步外站着熟悉的少女,少女身形纤瘦,捧着一小篮红皮鸡蛋,望着他笑得含蓄。一如十六岁那年的模样。芳野绿遍,小径红稀。一时间,天地只剩寂寂风声。
【壹】
早课刚过,藏剑山庄的演武坪上弟子往来,十分热闹。阳光正好,照在癸字班集合的台阶上。教习师父毫不吝啬地赞誉着盛沅雪,长生在几步外经过,听得清楚,目光不由地就投到他身上去,带着温婉的笑。台阶上的少年意气风发,英姿翩翩,被阳光镀了一层金边,正对上她的视线,挑起眉毛,也回她一个笑。
这是刘长生和盛沅雪进藏剑山庄的第四年了。当年刘家村被屠村,两个十来岁的孩子有幸残喘,被藏剑山庄外出执行任务的弟子捡了回来,收做了门生。按藏剑山庄的规矩,弟子先修习基础,肩功、臂功、腰功、腿功、桩功、气功、心法等几项,分不同程度的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个班。
虽说入门晚了些,错过了筋骨最得宜的时候,然而盛沅雪却是个天赋异禀的好料子,学什么都快,人又勤奋,几乎所有课业师父都对他颇为看好,四年不到,就已经进了癸班。长生低头瞥了眼挂在腰间的乙班腰牌,默默叹了口气。等他癸班课业全部结束,就可以告别基本功,去藏剑林挑一柄剑,正式拜师修习高深剑道了。长生念及此,还是十分开心的。
长生为人简单也安静,默默去将盛沅雪攒了两日的衣裳洗好,提着双竹筷摸进了后山的杨树林。正是日头最烈的时候,林中蝉声大噪,鲜少人活动。她本就瘦弱,蹲到地上也不过小小一团,聚精会神地盯着地面上小拇指粗细的孔洞挖着地下蝉。这个时候的蝉还没蜕壳,口感最好,热油一炸,撒一把薄盐,酥脆一口似神仙。不过她没吃过,是听盛沅雪说的,以前在刘家村的时候,他就很喜欢吃,村里人都叫地中蝉为神仙龟,他笑着一口一只,“享此美味,我这才叫神仙。”
不过,平淡简单的日子在村子被屠之后,就已经越来越远了。热闹的房前屋后街里街坊,就只剩他们两个寄人篱下的小家伙了。
长生持筷子一只只夹出神仙龟来,凑了一盘的量,小心托着离开,背上早被汗水打透。最近她一直帮后厨打杂,晚上闲时开口说要借用厨房,管事大娘也就答应了。长生利索地做了五六样热菜,都是她拿手的家乡菜,装在食盒里便往盛沅雪处走。不多时就到了,门房紧闭,她敲了三下,门便开了,只是却只开了一道缝,她要走进去的身体一顿,差点撞上门板,这时手上一轻,是盛沅雪将食盒接了进去,留下一句,“谢了,你先回去吧”后,关上了门。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直到门内传出娇滴滴的声音,“慢死了,说要请我吃家乡菜却这样怠慢我。”这音色又甜又腻,不消多说,是郁茵茵师姐无疑了。
长生在门外的杨树下蹲了一会,有些难过,抱着自己的膝盖喃喃出声,“我也饿着肚子忙到现在啊。今天,可是我的生辰啊。”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前些天盛沅雪让她在今日准备些家乡菜并不是为了给她庆生,只是恰好跟郁茵茵的佳人相约也是在这一天罢了。
门内此时传出郁茵茵的尖叫,“好恶心啊!你竟然吃这种东西?”盛沅雪默了一下,逢迎道:“啊,确实难以入目,我怎么会吃?大概是备菜的没留意……诶,你别扔啊……”窗子开合一声响,盘子已经连带着神仙龟一道从窗口飞了出来。
长生犹豫好久,挖了个小坑,捡了根小树枝撅成两截,一个个把神仙龟夹入坑中,而后覆土埋好,堆出一个小小土包,看起来就像一个凄凉的冢。
幼时盛沅雪调皮,知道她怕虫子一类,时常借此作弄她。一次惊得长生落入湖中,她湿哒哒地回了家,嘴上抱怨不断。母亲帮她换好衣服,笑话她气鼓鼓的模样,“阿雪比你小,你自当多让让他。你这个做小姐姐的,怎么心胸这般小。”说着比出个小拇指尖儿的地方,“之前不是总说想要个弟弟妹妹的?合着都是随便说说。”
盛沅雪幼年丧母,被父亲独自带大,盛叔叔是个粗人,许多时候难将儿子照顾周全。长生想,阿雪毕竟是没有母亲,脾气差些也情有可原。自那之后,她对他总是不恼不怒,偶尔姐姐瘾犯了还要开口装模作样地教育他两句。
盛沅雪年少气盛,自然是从不肯叫她一声姐,只是拿虫子吓唬她的少年在之后的时光里,成为了阻止别人吓唬她的角色。
她离开时咬着嘴唇,一遍遍对自己说“你是小姐姐嘛,要有做姐姐的样子”。只是,肚子不适时地叫了两声。
【贰】
长生上一次正儿八经地过生日,还是在刘家村的时候。她记得那天晨起时下了点雨,一会又晴了,说好要来为她庆生的盛沅雪一直没出现。天都要黑了,她拿着娘亲煮好的红鸡蛋出门寻他,远远就看到巷口的老柳树下,盛沅雪跟几个大孩子打着架,大孩子们得了便宜,嘻嘻哈哈跑走了,盛沅雪气恼地一屁股坐到了树下。他气鼓鼓的模样,抬头看到长生之后,有些心虚。
长生走过去也坐下,“不是还说早早去我家吃饭?”她说着从小筐里拿出一个红皮鸡蛋递给他,他接过就要砸裂开吃,又被她拦住,“不是给你吃的。趁还热着,你在脸上好好滚滚,脸又青又肿回家小心被盛叔叔打开花。”盛沅雪半天没说话,“这次不算,以后每一年我们都要在一块。”相依相守,不离不弃。长生捂嘴笑起来,“好呀。”
她这边还在回忆,就看到盛沅雪正朝她走来。“昨儿……不好意思呀,生辰快乐。”他是收拾食盒时,看到里面码了两枚红皮鸡蛋才想起来,是长生生日。盛沅雪歉疚地拉着她到杨林小憩,递给她一包糕点。
油纸包打开来,便闻到香气,是她最喜欢吃的云片糕。捻起一片入口,又清甜又软糯,还是记忆里的味道,“哪儿来的?”藏剑山庄普通弟子是不允许外出的。
“大口吃你的。若是喜欢,每月都带给你。”盛沅雪少年俊逸,一句话都能说出潇洒。不过实情倒没有他说得那么轻松,他为了托日常采买的王大叔下山时给他带一包糕点,进进出出帮忙往地窖里运了上百筐菜,因着不熟练,没几趟肩上就被扁担磨出了好些水泡,等水泡后来又被磨破,就开始渗出血水来。不过这些,他自觉不必多说。
“你打小就怕虫子,以后不要再去捉蝉给我吃了。”盛沅雪想起她小时候被人作弄,让虫子吓得直抹泪的情形皱了眉,嘱咐了一句。“没事儿啊,我用筷子夹的,没碰到。”长生倒是不以为意,“对了,你怎么突然跟郁茵茵师姐有了往来?”她不舍得多吃,没吃几口就又将油纸裹起来。盛沅雪如实道来,眉间沉沉。
郁茵茵是藏剑山庄大长老郁铖百般疼爱的女儿,大长老郁铖功力高深,备受敬仰。盛沅雪想与郁茵茵交好借此拜入郁铖门下,大长老门下弟子稀少,随便一个在门派中都是颇有声威。如果可以拜这样一个师父,武功肯定会日益精进,对早日为全村报仇肯定有所助益。
盛沅雪一直惦记着报仇这事,长生是知道的,她见他执念太盛,难免有些担心。而盛沅雪已经筹备拜师,想来基础功夫即将顺利结业,这一点她还是很为他高兴的。“那,你准备如何讨好她?”长生抿嘴看他。“茵茵师姐也要结束基础课了,郁长老为了奖励她,送她了诛华剑。”
诛华剑是柄古剑,颇有威名,竟然只是郁茵茵完成基础课的奖励,可见郁长老确实对女儿宠上了天。
“但是这柄剑尘封太久,一直被珍藏,如今拿出来用,自然是需要重新开封。但是茵茵师姐是女孩子嘛,胆小又娇气,她说我若帮她漂亮地开封,她便会在父亲面前为我说话,让郁长老收我到门下。”盛沅雪说话时眼睛亮亮的,像是看到希望。
【叁】
不过实际情况,却没他说得那样轻松。长生晚上跟着他进了鬼泣林时,才开始后悔,一张小脸怕得泛青。鬼泣林因为有吸血蝠,一直被默认为山中禁地,但是盛沅雪为了找灵血给宝剑开封,还是来了。林中的地爬兽只食花朵和露水,每日享朝阳滚月辉,其余时间便在山脉穴眼处沐浴大地灵气,实在没有比它们的血更适合为诛华剑开封的了。
黑沉沉的夜,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连星星的微光也无,只有偶尔一两声凄厉的鸟叫回响。盛沅雪手下麻利燃起火来,架起引流槽,将诛华剑插入火中,剑身正好与引流槽中心的空隙严丝合缝,连成一体。
长生看顾炼火,盛沅雪已经拿着风水罗盘去山脉灵气大盛的地方捉地爬兽了。本着不愿伤害生灵性命的心思,他便多捉了几只,每只割破放些血便撒上止血药放归山中,长生还会在旁边用布条给地爬兽包扎伤口,收尾时巧手不忘扎一个花节。
盛沅雪敛眉郑重地盯着灵血沿饮血槽顺滑蜿蜒,汇入剑中,顺剑身暗刻的繁复纹路向两极蔓延,又不自觉被地爬兽绑着蝴蝶结爬走的模样吸引视线,忍俊不禁。这笑意还没漫开,视线里就见一双红点。
眼前的红点一双双靠近,他这才反应过来,怕是血气引来了吸血蝠,他们震动双翼靠近竟然没发出半点声响。此刻,猩红如豆的瞳孔宛如一盏盏幽冥鬼灯。
长生慌了神,盛沅雪已经提剑迎了上去。他的剑花凌厉,一柄普通的铁剑也舞得密不透风,奈何吸血蝠数量惊人,已有零散两只朝着饮血槽盘冲了过来,两番冲撞下,架起的饮血槽倾斜,不再引血入剑。正是诛华剑开封仪式重点的时候,盛沅雪有些急朝长生道,“扶稳当了!”他剑舞得愈发卖力,想护好眼前的人与剑。长生扶稳了眼前的槽盘,再有吸血蝠撞上也没发生丝毫倾斜。
但是吸血蝠越聚越多,盛沅雪要看顾几方,难免不支,看了眼剑身微微泛光的诛华剑,此时退出虽心有不甘,却总比两人搭了性命强得多。他打定主意,接连甩出几个掌声,震退蝠群,一手拔剑,一手揽人,飞快运气轻功向林外飞去。
盛沅雪觉得自己一定是方才耗尽了力气太累,竟然饿到仿佛间闻到肉香。诛华剑开封被打断,蕴光的剑身又黯淡下去,再想解封便是难上加难,拜师一事竟如此波折,他想到全村百口人横尸惨景,愈发恨自己无力报仇的无能,牙咬得紧紧的,连带对长生也没了好脸色。
若不是她学艺不精,何至于他一人应对得如此艰难?他一个凌厉的眼色甩过去,却看到长生咬着嘴唇,将右手背到身后,模样奇怪。他忙去捉她背在身后的手,总算知道方才隐约间的肉香是哪里来的了。
她竟是直接用手去扶烧红的引血槽,许是看他心急没顾上去翻工具,竟然烫熟了都没吭一声。盛沅雪心间五味杂陈,喉头积着百句话头,开口也只出了两个字。
“傻瓜。”
【肆】
有此一事,郁茵茵气得跺脚。盛沅雪原本计划的拜师一事,自然落空。他不知从哪换来了上好的烫伤药膏,监督长生每日三次涂抹。药膏清凉,药效上佳,不过毕竟烫得严重,她仍是吃了不小的苦头,日日疼得厉害。盛沅雪看着她包得圆鼓鼓的手,总是一脸心疼,长生就举手到他鼻尖逗他,“你闻闻,香不香?感觉当年你烤的野兔不过如此。”
不知是不是旧事重提惹得盛沅雪心神燥郁,那晚他偷偷喝了好些酒,长生担心他违规被师门惩处,急急兑了碗醒酒汤给他,却被他一把摔碎。他的怒火在见到她时,终于找到了泻口,将拜师失利、无法为村人报仇的罪名,统统归咎于她。
他的言辞直接而汹涌,虽然没用什么难堪的词,却仍令长生感觉如坠冰窟,裂肺剜心。正是因为他是她如今唯一的亲近,故而他的话于她有着百倍千倍的伤害,她埋头站在那,远看只有细细的一道,微微打颤,看起来格外单薄而孤单。
酒劲儿上头,愤懑不平的盛沅雪终是昏睡过去。长生抹抹眼泪,将他架在自己瘦弱的肩头,摇摇晃晃地硬是把他搀回床上。
幼时盛沅雪调皮,知道她怕虫子一类,时常借此作弄她。一次惊得长生落入湖中,她湿哒哒地回了家,嘴上抱怨不断。母亲帮她换好衣服,又帮她擦湿淋淋的长发,嘴角弯弯的,笑话她气鼓鼓的模样,“阿雪比你小,你自当多让让他。你这个做小姐姐的,怎么心胸这般小。”说着比出个小拇指尖儿的地方,“之前不是总说想要个弟弟妹妹的?合着都是随便说说。”
长生想起盛沅雪幼年丧母,被父亲独自带大,盛叔叔是个粗人,许多时候难将儿子照顾周全。长生想,阿雪毕竟是没有母亲,脾气差些也情有可原。两家交好,我既是他的小姐姐,自然不好再生他的气。自那之后,她对他总是不恼不怒,偶尔姐姐瘾犯了还要开口装模作样地教育他两句。
盛沅雪年少气盛,自然是从不肯叫她一声姐,只是拿虫子吓唬她的少年在之后的时光里,成为了阻止别人吓唬她的角色。
盛沅雪第二日昏昏沉沉醒来时,早课迟了到。教习师父并未怪罪,在讲桌前讲着基础心法修炼的最后内容。他挺胸坐在下首,醉酒后的记忆慢慢泛出些片段,最终拼凑成一场盛怒指责。他看着先生口唇翕动,却什么也没听进去。我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他越想越悔,恨不能当堂给自己一耳刮子。
课铃一响,不待先生说话,他已然冲了出去。
盛沅雪找了长生许久,最后在山后河边找到她。她正帮他洗昨晚弄脏的衣服,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得刺到他的眼睛。一时间,他竟不知开口要说什么。他走过去,蹲到她身边,帮她抹了抹汗水。她这才发现他,眼中闪过一丝尴尬,转瞬即逝,漾开了一张笑脸。
那丝尴尬被他捕捉到,愈发自责,“我昨晚喝多了说的胡话,你别当真。”他抓住她的手,定定看向她双眸。“怎么会,撒酒疯当然不作数的。你也没说什么,我都记不清了。何况我是小姐姐嘛,就算真有什么,难道还会跟你计较不成?”长生笑得灿烂,他却觉得那笑里似乎带着丝苦味。盛沅雪听她这口吻,分外熟悉,不禁笑出来,“不过大了七八天,看把你得意的。”
我可从没把你当姐姐看过。他叹了口气,继续道,“我只是急着报仇,刘家村百余口被屠的惨状仍历历在目,这四年来我时常半夜被噩梦魇住、惊醒,后就难再入眠,只能睁着眼熬到天明。如今学艺终于小有所成,也知道了屠村的败类是深涧门的人,我几乎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狂躁,想用那些人的血告慰父亲、刘叔刘婶和全村人。”
打从小刚会跑,盛沅雪便在村中横贯乱跑,哪家大人见了都少不了叫他慢些小心摔了,不然就是塞给他自家刚做的吃食。那些鲜活的面孔,陪伴了他十几年,却成了恶人刀下无辜的亡魂,与他阴阳两隔。他眼中有怒火翻腾,执念极深。
长生见他如此,愣了一愣,她突然有些怕他就此深陷把自己搭进去。这是她最后一份亲近的情感,一想到可能失去他,她就痛难自已。两人各自喟叹,过了半柱香功夫,长生突然想起什么,站起身来,“糟了,忘去煜文阁扫地了。”
盛沅雪不肖想也知道,“你就是性子太温柔、太好说话,别人将活儿推给你也不知拒绝!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许这样了,怎么还犯傻?被人欺负了还不知道。”言语间三分嗔怪,七分心疼。
长生偷偷抬眉看他,有些心虚,“也没有啦……我就是举手之劳,那人待我挺好的,还不嫌我笨,肯教我……”
盛沅雪一脸“你没救了”的表情,摇头叹气打断她,“你什么时候能多长个心眼,照顾好自己。对了,从癸字班结业后,会有验试,我最近会专心准备,可能不会时常来看你,你若有事可到练功房找我。”
长生点点头,将洗好的衣服丢给他,转身就往煜文阁跑去。没被长老们提前预定的弟子,便要根据验试成绩来分配,她有些自责,若不是自己拖后腿,他恐怕已是大长老郁铖的内定徒儿了。希望这次,她可以帮到他一点。
直到少女纤纤身影跑出视线,盛沅雪才收回视线,嘴上嘟哝着傻丫头怎么会跟煜文阁扯上联系,鼻尖却凑到洗净的衣服上轻嗅一番,似乎有她的味道。盛沅雪嘴角不禁勾起来,眸若朗星,俊逸非常。
【伍】
三个月后,结业的验试如期而至。盛沅雪本就出色,经过一番针对性筹备,内心确有把握。验试在后山杨林中举行,林中布了大小迷阵,将各门各类的试题藏于其中,掌门说了几句过场话,便安排此次有考试资格的弟子一行几十人入林。结课验试算是藏剑山庄一件不小的热闹传统,故而基础弟子也被放了假,允他们来见识见识。
只是,人群中却不见长生的影子,盛沅雪故意走在人群最后,回头寻了几次,在监查人的催促下才入林。自他专心筹备以来,长生除了为他送吃食和打扫时见过几次,并不易见踪影,课余时间他去寻她,也不见人。此时他即将参与验试,仍未见到她,不知怎么有些小小失落。入了林口,人群分散开来,各自进入不同的迷阵。
时已入秋,秋老虎威风不减,天气燥热,耳边仍可闻聒噪蝉鸣。想起炸得酥脆的神仙龟和长生端盘子时邀功的神情,盛沅雪不觉一笑,不自觉往蝉鸣深处的一处迷阵步去。解不同程度的迷阵可得对应分数,迷阵出口随机设有功夫比试、心法、机关等各类考验,完成即可得对应分数,再之后就又是几个迷阵入口,择一进入,如此循环反复,直到比赛时尽。
盛沅雪初入的是一方石珠阵,细观微毫之处,找到阵眼倒是好解,不消片刻他已然出阵,出口处升出一块黄石,他伸手将这一分收入囊中。
一路顺畅,不消半天盛沅雪就已解了六处迷阵,阵口的试题也都完成得很好,若保持进势,结束时应当可榜上有名。虽说形势喜人,但他的体力也耗费很快,从第七处迷阵口出来,已是杨林深处,出口处摆了一道心法测验,内容高深,他按题上口诀将内力运行一个小周天,险些内伤,内力波动不稳。
不过终是有惊无险,堪堪过了,石桌升出一块绿石。怪不得题目如此之难,竟值四分。盛沅雪忍着喉头腥甜,将小彩石装入腰间锦囊。耳边突闻悉数声响,他想起之前曾听闻,往届验试时,有人为取胜会藏在暗处,半路截下同门的彩石,甚至不惜下杀手。他此时在前面已耗费许多精力,刚又内力受损,一时竟有些惊慌。以防万一,他先手为攻,手中剑携着凛历风声须臾钉入了几步外的树干上,嗡嗡颤鸣。
他回身望去,剑锋正擦着一人的脖颈。那人一张脸吓得褪尽了颜色,白惨惨的,连带声音都在发抖,叫了一声,“阿,阿雪。”
“长生?你怎么在这?”今日封林,按理说不该有旁人进来。“我……我昨日来捉神仙龟,一时困意涌来,就睡了一觉,谁想醒来时发现已经出不去了,这才想起怕是长老们为验试布了阵。”她垂着头,仍未从刚才的惊险中缓过神来。
盛沅雪心有疑问,却没出口。只是过去拍着长生的背,安抚她,“不怕不怕,是我不好,没看清就出手。你怕虫子就不要总来抓神仙龟了,我并不是非吃不可。”
她嗯了一声。
在她埋头的功夫,盛沅雪已经将她打量了几次,她的衣服染了尘,有几处划破,头发也乱了,手上还有些细细的伤口,倒像是吃了什么苦头。他并不点破,“既然遇到,你跟着我吧,不然我也不放心。”他牵起长生自顾自走向旁边的迷阵入口,虽然多带一个可能会成为累赘。
长生主动接过盛沅雪腰间沉甸甸的锦囊,“怪沉的,看你腰杆都不笔挺了,体力活我来干,你安心解阵。”
二人进入这阵后仿佛一直在打圈,但是处处又却有细微不同,一时毫无思绪。易有云: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又有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相,四相生八卦,八卦而变六十四爻,阵中天地,周而复始,变化无穷,竟是个九宫八卦阵。
但识阵与解阵却是两回事,盛沅雪试解了三次都不得其法,第四次才摸到门道,步骤复杂,只是最后一步,却难以确定该走何位,“此时刚入未时,天光尚亮,是为阳,乾、震、坎、艮为四阳卦,分别对应金、木、水、土,这又该如何选……”
他本是自言自语,却没想到长生竟然接了话,“八卦甲子,神机鬼藏。不妨从天干地支与五行结合试看,杨林为木,而水生木,是为坎位,坎位对应壬、子、癸,壬又为阳气潜伏之意,不如试试壬位。”
那边盛沅雪被一言点醒,刚刚回神,长生已然走到壬位落下关键的最后一步。片刻后,循环往复的迷阵只剩一条路,二人轻松走出。盛沅雪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你怎么短短时间里突然对五行奇门之术如此通透?”
长生并不直视他,喉咙吞咽了两次,“上次不是有跟你说起煜文阁,是那院中的老人家教我的。他见我帮他打扫院子什么的,就赖上我,天天使唤我,又说不喜欠人情,不白使唤,就教了我一些东西。”此时林中响起铃声。
“半个时辰后验试就要结束了。你先出去吧,我想了想还是等封林结束再出去好了,也不差这一会,不然可能要因擅入挨罚。”长生说完将盛沅雪的锦囊还给他,自顾自找了个地方就躲了起来。方才她说话时,他瞧着她贝齿间隐有殷红血丝。皱了皱眉,“也好,那你等我,交了锦囊结束后就来接你。”他掂了掂手中锦囊,比他递出去时沉了不少。
验试转眼结束,有平常表现不错的弟子不满自己的成绩,颇有微词,“怎么回事?考题好偏,竟不少关于奇门遁甲、五行八卦、天干地支的题目,平日里可并非重点。”“是啊是啊,我也不擅长,哎。”盛沅雪只盯着红榜,直到他的名字出现在第一个,这才疏开眉结。
因着成绩突出,执事长老丁袁将他收入门下。执事长老负责藏剑山庄的一切对外事务,盛沅雪觉得这于他的复仇大计而言,或是个有利的。
【陆】
转眼一年光景。盛沅雪入了执事长老丁袁的眼,颇得器重,自他拜入门下,丁长老少不得倾力教导。盛沅雪为了成为师父座下的首席执事弟子,也颇为努力,付出的汗水自是旁人几倍。这一日也是忙了不少事务,又练了两个时辰剑才睡下。半夜里,却突然惊醒过来,窗口投入两束月华,正打在桌面上,映得两个小团黑影。是两枚红皮鸡蛋。
蛋是长生送来的。今日是八月初十,她的生辰。盛沅雪揽衣起身,再无睡意。
入山的这几年,他一再勒令自己忘记她的生辰,让自己埋头在修行一事上。可许多事情偏偏越是压抑,越是容易冒头。
头脑中浮现的是当年在刘家村的时候,他还记得清楚,他因为年少气盛跟几个少年拿长生打赌,害她被泼了一身泔水惨遭作弄,当时就跟他生起气来。她几日没理他,他是想去道歉的,又没搁下面子,这一拖就拖到她生辰,他在门缝里捡到纸条,写着:邀你明晚来小姐姐家吃饭。
笔力轻缓,却别有几分隽秀。盛沅雪忙开门,见人走远了,就爬上自家的二层,推窗喊道,“喂——”长生闻声远远回头,他继续,“明儿见!”长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第二日盛沅雪一早便起来了,帮父亲将家里的活计做好,就揣着手绢包往镇上走。刘家村到镇上有挺长的路,他一早出门,过了未时才到镇上,路上还落了雨,他格外狼狈,嘴角却扬着,眼睛亮亮的。他比着记忆,找到街市的一家小店。展开怀里的手绢包,将一堆散钱递给铺子老板,换了个镯子。
镯子大半碧绿,却有一小节水红色,乍看像是西瓜中截的。他跟父亲来贩兽皮时就看好了这镯子,只是价格略高,他攒了许久才攒够钱,想着给长生做生辰礼。长生肤色白皙,带上一定好看。
只是他不知怎么被一群半大孩子盯上了,那些人一路跟着他,想劫他的镯子,见他不肯,上来便是一翻拳打脚踢,他挨了揍也不服,一路同他们扭打到村口,可惜最后还是没护住。那些人吹着口哨走了,他坐在村口的老柳树下格外丧气。抬头却看到长生向他走来,镀了落辉红霞,美得不像话。她拿着热鸡蛋给他滚脸上的淤青,问他怎么不守约去她家吃饭。
盛沅雪愣了一瞬,他惹了她生气,她也不计较,每次都主动修好,还邀他一同吃饭过生辰,她真好,心里想着以后每年这天都要同她一起过,嘴边便也那么说了。
长生听了,捂嘴笑起来,“好呀。”他因为拿不出生辰礼支吾,自尊心极过不去,长生不知他被劫一事,只说村外的忽地笑正值花季,若是能捧一束,便是最好的生辰礼。二人打打闹闹,摘了花回来时,已无天光。村中几点灯火,却了无生气,就在那晚,百余口人惨死……殷红的血渗入土中,在夜幕的遮掩下,横尸的人显得有些狰狞……
盛沅雪额上沁出冷汗,不敢再回想。这种说书先生口中毫不新鲜的惨剧,他少时也听过不少,当时觉得不过说辞,可一旦降临在亲近之人身上,便成了他几年如一日的梦魇。他开始刻意避开长生的生辰,仿佛这样就能躲开那鲜血淋漓的一天,甚至他的心里有几分嗔怪长生叫他出村摘花,好像长生没叫他离开村子,他就能拯救村民一样,他不过一个半大的孩子除了送死又能做什么呢?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一切阴暗压抑的情绪需找得一个发泄的借口,才能稍稍好过些。
他拜师的这一年来,努力到所有人诧异,便是为了早日得报大仇。他拜师后意外得知验试中之所以会有不少奇门遁甲类题,正是为了对付当年屠戮刘家村的深涧门。深涧门从边陲之地来,做多了恶事,淮水派联合藏剑山庄打算为武林除害,奈何深涧门擅长奇门五行之道,联合的两派从长计议,就开始各自选拔此类人才培养,以备最后围剿时不落颓势。
那次验试盛沅雪的成绩出乎自己的预料,他立时猜出是长生偷偷在他锦囊里塞了彩石。可以她的基础和修行,竟能拿到那么许多分数,着实让他出乎意料。他推测出她口中的老人家怕是看守煜文阁的石长老,可即便是深不可测的石长老竟然将朽木化为神奇吗?
他胜得并不光明磊落,心知有人帮他作弊,却默默受了,不敢道破。他有些嫌弃这样的自己,甚至因此有些抗拒长生,整日整日埋头苦练,将自己包裹在漫天恨意与复仇之火中,这一年两人竟有些生分了。
【柒】
关于围剿深涧门一事,藏剑山庄与淮水派从长计议已有一年多,也差不多到了收网的时刻。执事长老丁袁有意在门下弟子中选一批身手好的下山执行任务,见见世面,毕竟藏剑山庄未出师的普通弟子是不允许下山的,少有这样的试炼机会。丁长老一直对盛沅雪等几人颇为满意,有意选一个拔尖儿的,带领本次围剿任务。
盛沅雪开始能接触到一些下山的小任务,如清理深涧门某处的暗探之类,本来还好奇为何普通弟子可以山下,直到某次意外偷听到,师父有意举行一次秋试,夺魁者便会任命为清理深涧门总坛的执行负责人。
他的功夫虽然在平辈弟子中颇为出色,但是并非没有胜过他的,此时距离秋试的日子不过一两月,若说想在这么短的时间有明显突破,基本是不可能的。可是梦魇了那么久,终于有亲手报仇的机会,他自然也是不愿错过。如此纠结了一晚,盛沅雪还是打了旁的主意,天亮时去煜文阁找了长生。
自去年结业验试后,看守煜文阁的石长老收了长生为关门弟子。石长老一生不曾收徒,老了突然兴起,想要破个例,庄主自然也不好阻拦什么,不过却只是一个资质平平的女弟子,倒是让许多人颇为不解。
煜文阁是藏剑山庄的藏书阁,高深心法、失传剑术等等不计其数。长生拜师后,除了扫院子一类,也会负责藏书的分类、清灰等琐事。
这日长生见盛沅雪揣着一包云片糕来找她,十分开心,拉他一一问了近来可好、修行可顺、师父可有认真待他等等琐事。闲聊过后,盛沅雪将自己来的目的郑重说给她。长生脸色一变,“你要偷书?那短期提升功力的法子可是被禁的!”
“如今报仇的机会就在眼前,你难道要我眼睁睁放过吗?刘家村一百一十七口,可是你我幼时一户户玩耍过的。”他眉间有怨有恼,目光炯炯看着长生。长生自然知道他想报仇的执念有多深,耐不过他一再恳求,终于还是答应下来。过两日便是十五,石长老依例夜间会去祠堂拜祭老庄主。长生与盛沅雪便约在这晚。
两人里应外合,顺利入了煜文阁中,并未惊动任何人,长生走在前面穿梭在书架中,“仔细跟好,这边平日不开放,为防人进入便设了阵,我踩哪你便踩哪,小心触发警报。”盛沅雪嗯了一声。目光在她单薄的背影略过,长生原本就纤细,近来竟愈发消瘦,像是轻轻一推便会倒。
二人小心翼翼过了一楼,又一一解了三道机关,闪身进了二楼的暗室,密室极其隐蔽,若不是长生知道暗室在何处,怕是常人很难留意到。此时二人站在这一排架子前,长生抬手一指,“大概这排,你挑下哪种适用。我们要抓紧了,这个时间我师父怕是快回来了。”说完便不再开口,静静守在门口。
最前面一本正是短期内提高功力的小册,盛沅雪速速翻开来看,他素来过目不忘,飞快将眼前文字嵌在脑中。
半刻不到,小册翻了个大概,阒静中远远传来一声吱呀——一楼的大门被打开了。二人皆是一惊,吹熄烛火,急着逃走,漆黑中盛沅雪将书插回书架的手不慎碰了架侧的机关,门口处的木架中闪出钢管,管中喷出一阵薄烟,长生一闻便知不对,去掩盛沅雪的口鼻。
薄烟未落,警报声便已响起。一楼也传出隐隐而来的脚步声。长生当机立断,拉着阿雪两步到窗口,一掌推开窗,将他推了下去,小声道,“你先走。”
盛沅雪落地处正是鬼泣林,好在并未惊起吸血蝠。他抬头时,那窗已关了。片刻后警报也听了。他藏身在树杈间,无比担心,等了许久,但是却未不到任何声响。
等了许久,仍是如此,盛沅雪眉头不展,只得悄悄离去。
【捌】
第二日,盛沅雪特意留心,却并未听到任何关于煜文阁的传闻。昨晚私入煜文阁一事,竟并未闹开。他虽自责,又想着既然石长老肯收长生为徒,颇为关照,或许是二人脾性相投、颇为交好,并未计较?本着没有坏消息便是好消息的原则,盛沅雪开始比照偷背的秘术典籍,急急为即将到来的秋试筹备起来。
他的功力果然快速提升,在秋试中一举夺魁。连他的师父都颇为惊叹,将七日后围攻深涧门的行动交由他负责。第二日,盛沅雪便带了一队人马下山与淮水派汇合去了。两方人马约在深涧门三十里外的小镇,从小镇到深涧门总坛一路或山路或密林,为防对方有所埋伏,藏剑山庄先行派了几名轻功出色且擅长五行之术的弟子,前往探路。
谁料,却有一个未曾归来。正是淮水派掌门的掌珠何鹂冉,因此一人,负责任务的大弟子不敢擅动,坚持师妹归队后才可依计划围攻。盛沅雪有些急了,不愿期待已久的行动被这样牵绊,便自行驾着白马循路而去,想着半路接应那姑娘。
刚出小镇,便撞见石长老带着长生也到了此处,石长老像是有急事,将长生托付给他,便匆匆而去。盛沅雪索性拉长生上马,与他共乘一骑,向那何鹂冉所探之路寻去。
路上,他问她怎么会前往此处,长生说是她师父要到附近的药王谷办些事,她想下山看看便央求同路了。他本想问前些日子私入煜文阁可有害她被惩罚,却见她如今模样,想来确实无事,心里的歉疚不由轻了一丝,只信誓旦旦道,“很快我便可以为父亲、刘叔刘婶、为全村人报仇了!”长生点点头,嘱咐他务必小心。
两人行到半路,离深涧门总坛不足十几里,不敢再冒进,索性下马歇了歇。长生见他出了薄汗,唇上都干皱了,主动请缨指着几十步外的野果树,说给他摘些浆果。盛沅雪见她气色不好,想是饿了需要补充些食物,便点了头。
这边长生刚走开片刻,却听草丛中悉数作响,一个梳着小髻的姑娘钻了出来。姑娘身上的布裙刮破了几处,捂着腰腹的伤口直不起身,朝已拔剑的盛沅雪道,“看这位师兄着藏剑山庄的衣饰,可是同道中人?”说着亮出淮水派的腰牌。这位竟正是他想要寻的何鹂冉。
二人互通了身份,何鹂冉急道,“我探路被深涧门孽徒察觉,想来快要追上来了!”盛沅雪附耳到大地,果真听到渐渐大声的马蹄声,转身跳上马,也将何鹂冉拉了上去,调转马头便要走,却滞了一下,回头看,长生抱着一捧果子,虎口处露出当初烫伤遗留的红痕,正在侧面几步外看着他,又惊又楞。
他急急解释道,“这是淮水派掌珠,被深涧门追杀,我先带她离开。你穿着寻常布裙应当不打紧,左边是荒山难以遮挡,你往方才摘果子的地方跑,听到了吗?那边树木密集靠着断崖,不会有人细搜的。”
直到长生点了头,催促他快走,盛沅雪终于甩起马鞭,绝尘而去。
淮水派见何鹂冉安全回来,听她说了探听的情况,便组织好人手与藏剑山庄一同开展围攻,如今路已探好,几条路上设置的奇门阵法均破。盛沅雪一想到即将手刃仇敌,心中不禁血气翻腾,当即响应,双方按周密计划向深涧门而去。
盛沅雪不忘派人沿二人分手处去寻长生,在他攻破深涧门外部岗哨的时候,听到消息说长生找到了,在臻河下游被渔民捡到,受了伤还在昏迷。探查的人还说,在野果树附近断崖有追逐打斗和跳崖的痕迹。
他的手抖了抖,生怕她出什么事,但转念一想,断崖不算高,下面的河流也不急,长生水性很好,即便受了伤,应该也会性命无虞。定了定神,手边已经做了进攻的手势,几千个日夜的等待与煎熬,如今近在咫尺。
盛沅雪一马当先,眼中有翻腾的怒火,谁想,迎面的总坛里没有喊打喊杀地迎战,而是抖出了一面巨大的白旗——深涧门竟然在此关键时刻摇旗投降了。
深涧门中几位首领或死或逃,余下的教众全部愿意弃暗投明,归顺正道。正道武林没有什么赶尽杀绝的癖好,对方既然知道改过自新,自然是要给个机会的。谁想如此酝酿许久的一场围攻,竟然这般草草结了尾。
盛沅雪紧紧握着拳,关节生白,张了张口,喉咙却嘶哑到难以发声。当初刘家村不过是有人撞见深涧门众做了坏事便被悉数灭口,这些如今归顺的人有几个无辜?可是两派之主都发了话,他又能如何呢。只剩胸口无边的压抑罢了。
料理完这边回程时,已是月上梢头。有人策马来报他,长生重症不治,已经离世了。
夜间山风凛冽,盛沅雪恍然才意识到最想到的是什么。
那年明明说好,要一直在一起的。
【玖】
有许多事,盛沅雪一直不知道的。
那年为给郁茵茵开剑,长生的手伤得厉害,虽然宝剑未能成功开封,她的手却是货真价实的伤了,不能提重物,灵巧些的活儿也做不了。本就资质平平被授业师父嫌弃的她,如今连剑都提不起来,处境愈发难堪。同门对她愈发欺负,杂事散活儿一股脑也都堆到她身上。
煜文阁长老是个怪脾气老头,旁的人不愿去打扫,自然也是落到她身上。长生看石长老,只觉得是个可怜兮兮的老头,顺手不顺手的活儿,能做不能做都给他做了。石长老就是那时留意到她的,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嗨,丫头,我有法子帮你报复那些人,你要不要求我?”
老人家一脸得意,长生按着自己因过度劳动抖动不止的右手根本没理他。两人一来二去,慢慢熟悉了起来,石长老坚持觉得长生缺心眼,不然怎么会他天天嘲讽她,她却还给他捏肩捶背、打扫院子,还做好吃的。不得不说,她的厨艺是真的好。
后来石长老对她说,“在剑道上你这个手基本就算残废了,出去也是被人欺负,不如留在这院子里陪我,我收你做个徒弟好了,教你些旁的东西。我会的可多了。”她这才知道他的身份。
一次无意,长生在石长老书房看到了结业验试的部分题目,她怕盛沅雪心气高不肯听她透题,又怕他考得不够好而自责。便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她缠着石长老学习相关学问,时常通宵达旦,又偷偷偷练煜文阁中短期内提升修为的禁术,改变了体质,受了许多伤,强行催发内力。她的底子差,又选了最急功近利的禁术,对自身的反噬也格外大。但她仍旧做了。
验试之前,她悄悄潜入杨林中。等布好试题封林后,她便开始在里面解起题来。奈何,越使用催发的功力越容易被反噬,解开九宫八卦阵之后,喉间便涌出了血,她强自镇压,吞咽了回去。人却是高兴的,悄悄将自己得来的一些彩石塞进了他的锦囊。
石长老事后发觉,又气又疼,偷偷从药王谷要了药,护着她的心脉。如此这般,调理几年估计也就好了。
后来,她助他闯入煜文阁。她特意引他看了温和的速提功力的书册,他的根基极好,这样已然够用,还不用像她一般受反噬之苦。她护着他先逃开,生怕他会被发现遭受什么惩处。而他在窗外守了许久没听到声响,是因为她已然晕死过去。她吸入的那防盗毒烟正好与她所服的药性相冲,本就虚弱的身体不堪重装,宛若风烛残年。
石长老看她求得可怜,将事情压了下来,写信给药王谷的药王,要亲自带她入谷救治,路上遇到盛沅雪时,石长老正收信说药王在来的路上不巧遇上了深涧门教众,他便独自先行一步去救人。
谁想盛沅雪却将性命垂危的长生独自留在了小道上。后面追击的人驾着良驹,肯定要比盛沅雪二人乘一骑的速度快许多。长生的身体在思维之前做出了反应,弄出动静,引开了追击人,并刻意缠斗片刻,拖了些时间,才跳入了崖下河中。她仗着自己水性好,以为可以脱险,可她如今这油尽灯枯的架势,哪有那么好运,落入河中时便已失去意识。
其实,若是盛沅雪稍稍细致些,便可发现什么。不至于最后一次见面,竟是将她独自扔在危险路途的场面。
验试时他留意到她齿间血丝,却并未深想;偷秘术时他发现她近来竟愈发消瘦,像是轻轻一推便会倒,却并未深想;他带何鹂冉策马离开时,见她气色不好,却只以为她是饿了。
世事弄人。
这几年,她将他的压抑与执念看在眼里,而她唯一的愿望,便是想他事事称心,顺遂如意。她知自己做不了什么,却仍想尽一分力。
如今她就这么没了,盛沅雪思虑波动,心绪受损。这次回山后,就生了病,高热不退,连烧几日。迷迷糊糊的,又回到那年的刘家村,在梦里,他买的镯子终于送了出去。
如果时光再来,我会如约。相依相守,不离不弃。可是时光,如何再来。
《长梦染杨林》
作者:慕罹
状态:已完结
类型:古风 玄幻
锦娘说:看到这类的男主,锦娘只能叹息,在一个成熟男人的背后铁定有一个或者几个遍体鳞伤的女人,可能同一年龄段中,女性比男性更加成熟的原因?在男性还为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烦恼的时候,女性已经知道想要解决问题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过这都说不好,毕竟人的经历不同,但本文的男主就是属于被女主惯的,女主希望他平安喜乐,他自然能平安喜乐,但男主的表现却又是这么的符合正常逻辑。唯有叹息吧。
本文转载自《超好看》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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