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甘北
结婚五年，陈静没少跟婆婆吵架。
老婆子嘴碎，总爱对她的生活指手画脚。
譬如进门换个鞋吧，还没来得及码好，婆婆就在后头唠叨了：“哎哟，轻点嘛，这么好的高跟鞋，经不起砸的。”
听亲戚们说，婆婆原先出身诗书世家，读书识字的，年轻时很有小姐做派。
后来家道没落了，嫁的男人条件又不好，才十指沾了阳春水，吃粗茶淡饭，做辛苦活计。但骨子里讲究的毛病，还是一点没改。
吃瓜果必然要把皮处理得干干净净，切得四四方方小块儿，用牙签戳了吃。
零食只挑蜜饯、糖果一类，食盒盛着，清清爽爽。
最烦人吃葵瓜子。每逢年过节，陈静磕几颗瓜子，婆婆脸就能掐出水，乌云似的，陈静坐哪，她就拿扫把跟去哪，一边打扫一边念叨：“我就见不得满地的瓜子壳……”
总而言之，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婆媳俩没少拌嘴。
陈静说：“您看不惯就别看，回自己房间呆着去。”
婆婆冷笑：“我还不想跟你呆一块呢，等鹏鹏送幼儿园了，我马上就走。”
鹏鹏是陈静和赵宝阳的孩子，彼时才两岁半，夫妻俩都要上班，不得已才请了婆婆来带，一个屋檐底下鸡飞狗跳。
婆媳俩都等着鹏鹏念幼儿园。
“远香近臭”，不住一起了，总不会天天添堵了吧。
然而，这一天还没盼来，家里就先出了大事。
赵宝阳出轨了，跟女下属搞一块儿了！
陈静亲自抓到的把柄，短信、照片、开房地址，人赃俱获。
哪个女人摊上这种事，天不得塌了？
陈静也不例外。
她独自个坐在沙发上，眼泪一行行地掉。
婆婆带孙儿散步回来，发现了她的异样：“这又是怎么了，我今天可没惹你？”
陈静有点犹豫。她摸不准这老太婆会帮谁。
这种事她听得多了，丈夫有了别的女人，婆婆起初是教训自己儿子，等时间长久了，就开始想方设法地，把儿媳妇赶出家门，然后欢天喜地地迎接新人……
搁谁不这样呢，毕竟亲疏有别嘛，儿子才是自家人，儿媳娶谁不是娶？
再说，她陈静跟婆婆原本就合不来，说不定老太婆听到这“喜讯”，牙都笑歪了。
陈静恶狠狠地瞪了婆婆一眼，起身就把一旁的鹏鹏抱在怀里。
婆婆似乎猜到了什么。
她那声音一下就弱了，心虚地问道：“莫不是，宝阳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这一问，击中了陈静的心，压抑了一下午的委屈，顿时喷薄而出，她把短信和照片截图，一股脑推到老婆子跟前：“你看，你自己看看……”
这样一来，婆婆也蹋天了，年近六十的老人，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
婆婆说：“你放心，只要我不死，那女人休想进门。”
陈静冷笑，她姑且听着。好话谁不会讲，赵宝阳还曾发誓一生一世只爱她一个呢，如今有了点破钱，不照样拈花惹草了？
再说，陈静并不在乎婆婆的立场，她早打定了主意，这婚必须离。
陈静这么一摊牌，全家人都忙乱套了。
丈夫又是扇耳光，又是写保证书，恳求她看在孩子的份上，把日子过下去。
平时心高气傲的婆婆，这会儿都矮了三寸，低声下气地劝说陈静：“这事是宝阳错了，你要打要骂要房子车子都行，能别离婚吗？”
说到动情处，老婆子忍不住捶胸顿足：“我们家世代清白，就没出过这种事，这么个不孝子，是我没教好啊……”
就这么僵持了几天，陈静的心思倒真动摇了几分。
倒不是看在这母子的份上，而是她那两岁半的孩子……
短短几天里，鹏鹏一下子落魄了。
谁说小孩子不懂事呢？原本活泼开朗的大胖小子，一下就沉闷了许多，妈妈一哭，他也跟着哭，晚上睡觉都惊醒几回。
陈静再怎么铁打的心，都败给了自己身上掉下的肉。鹏鹏还这么小，以后可怎么办？
这么一想，离婚的决心就弱了几分。
如果不是小三恬不知耻闹上门，兴许这婚真就不离了。
那是星期六的上午。
陈静刚准备带孩子回娘家，门铃就响了。
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堵在门口：“你就是陈静吧？”
陈静登时就认出了她，那个跟丈夫开房的女人。
没想到，她还敢上门！
婆婆闻声赶了出来，还没等那女人开口，就恶狠狠地扇了那女人一巴掌：“你没爹没妈吗？你爹妈没教你做人吗？”
不得不说，那一刻，陈静心头是感激的。
这些天，她品尝了一个女人最孤独的时刻，一颗心翻来覆去地煎烤，找不到一个同盟者。那记耳光是真心也好，做戏也好，至少在那短暂瞬间，陈静有过一点安慰。
婆婆激动得全身发抖：“你个不知廉耻的东西，快滚出去！”
那女人却像有备而来，只见她不慌不乱地，从包里掏出一张检验单：“我怀孕了，你们看着怎么办吧！”
这下，全世界都静止了。
婆婆有气无力地顺着门跌坐在地，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作孽啊，作孽啊……”
陈静愣在原地，心头的废墟又震了一震，碎得稀烂。
这婚，终究还是离了。
孩子给了陈静，连同名下大半的资产。
赵宝阳倒想争一争财产，毕竟娶了那女下属，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老婆子却急得跺脚：“你还哪来的脸要钱？她们母子就那点薪水，你不多给她点钱，以后可怎么活……”
因为这件事，陈静对老婆子，又改观了几分。
她以前在书上看过一个词，叫“大德不逾，小节不拘”，意思是人只要坚守住大是大非，是可以不拘小节的。如今看来，倒非常适合用在婆婆身上。
她跟她吵了五年，仇人似地分外眼红，可到头来，唯一站在她这边的，竟然只有她一个。多讽刺啊！
从那天起，两个女人正式站在了同一联盟上。
陈静前脚搬出了家门，婆婆后脚回了老家，她放出话来：“只要那个女人在，我不会踏进这个家一步。”
老婆子似乎真的做到了。至少在此后的两年里，她做到了。
就连赵宝阳的第二个孩子出世，老婆子都未曾去看过。
这份固执的犟脾气，曾无数次令陈静火冒三丈。
她记得她怎么刁难她，下水道一点碎头发，就细细碎碎地念叨了几个月。
她在背后骂过她无数次“老古板”，可如今这“老古板”，竟令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萌生了一点小小的柔软。
说来奇怪，以前婆媳俩斗得你死我活，如今竟能坐下来聊聊天了。
陈静说：“我从前是真的恨你，把我折磨得够呛。”
老婆子说：“我就是嘴碎，一点恶意没有的，从你嫁进来开始，我就把你当自己家人了……”
陈静默然。
平心而论，老婆子在大事上，倒真没亏待过她，从房子到彩礼，哪一样都没法挑剔。但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老婆子逢年过节，总要来看孙子，一坐下来就是掉眼泪。
“是我们家对不住你，宝阳不是个东西……”
她又劝她趁着年轻，赶紧再找一个：“你要带着鹏鹏不方便，就送给我来带，我只要身子骨还能动，就一定帮你照顾好。”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老婆子老了许多，从前的高傲气焰，一下子扑灭了似的。
她从前不太信，老婆子是什么诗书世家的女儿，如今倒是真的信了。
离婚第三年，又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那年春节，鹏鹏走完亲戚，闹着要去奶奶家玩耍。
陈静心想左右无事，就去看看老婆子吧。
还没进门，远远地，陈静就听到一阵吵闹声——是那个女人。
原来，那女人和赵宝阳，又有了第二个孩子，实在是带不过来，就央着老婆子去帮忙。老婆子不答应，那女人便口出恶言：“你别指望有人替你养老送终……”
那一刻，陈静突然想起了从前，婆婆替她打过那女人的那记耳光。
这几年，婆婆的日子，一定也很不好过吧？
她听见她用苍老的声音，竭力地维持着体面：“我有没有人送终，不劳烦你操心。我早说过了，只要你在一天，我就不进那个家门……”
她突然有些佩服这个老女人——她原本不必这样的。
出轨再大的事，也不过是下一辈的恩怨。关她什么事呢？
她当然可以迎娶新的儿媳妇，抱上新的孙儿孙女，任谁都没法批评她一句。
可这个年愈六十的老女人，怎么偏偏这么犟呢？
陈静默默地在门外躲着，心潮一阵一阵地翻滚。
她记得她从前的坏，其实，也记得她从前的好。
鹏鹏出生那年，发过一场高烧，整整三天三夜不褪，是婆婆没日没夜地照顾着。她想搭把手，老人却拦住了：“你还要上班呢，不休息怎么行？”
还有一年冬天，她手上长了冻疮，婆婆不知从哪里寻来了秘方，熬了半天的膏药，硬要帮她涂上：“手是女人第二张脸，留疤了可不好看。”
更忘不掉刚离婚那年的春节，婆婆来看孩子，偷偷给她塞了两万块钱：“我老头子去得早，知道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有多不容易……”
一地鸡毛的漫长岁月里，陈静恨过她，也怨过她，但时间真是一剂最好的良药，风风雨雨地闯过来了，才能炼出人与人的那点真情来。
陈静眼见那女人气势汹汹地扬长而去，这才走进门去：“妈，我和鹏鹏来给您拜年了。”
老人愣了一愣：“你刚叫我什么了？”
陈静又叫了一遍：“妈，我来给您拜年了……”
从离婚那刻起，她就不那么叫她了。
但从现在起，她决定喊她一世妈，给她养老送终。
—甘北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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