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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读点故事APP作者:核融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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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需要一块清洁的试验田来投放文明实验,因此就像夏日清理庭院的杂草一样,抹杀宇宙中庞杂的野生文明作为一级任务提上了我们的日程。
具体操作分两个步骤:首先派出探员前往目标野生文明探查发展情况,随后派出执行者进行文明抹杀。
我作为地球支线执行者被激活时,却得到了临时通知——探员的任务也一并落在了我身上,因为先我一步而去的真正的探员,任务失败,有去无回。
这有悖常理。毕竟目标文明没什么特别,只是一颗平平无奇的蓝色星球,文明开化的历史比大多数星球还短上不少。这种程度的文明,我可以在弹指间抹杀并清理干净。
“不能轻敌。”指挥中心告诫我。它的措辞令我惊讶,意味着它将一个低等文明在战略上提到了和我们同样的高度。
“诚然,地球平庸、落后,”指挥中心说,“但地球上有一类拥有特殊能力的异常强大的人,可能无法被杀死。”
等同于说有人能战胜神,荒谬至极。无法抹杀的东西对我们来说是不存在的,因此闻言我只是挑了挑眉。下一刻我已落地。
再次明确我的任务,首先探查地球文明的发展情况,并找到所谓无法杀死的怪物,其次是抹杀文明。
现在所处的位置看起来是公园,不远处的公共长椅上坐着一个忧心忡忡的女人。
我走到女人面前,说:“你好,我是神,现在有几个问题需要问你。”
女人看着我,露出难言的表情,片刻后说:“哦,既然是神,那请先实现我一个愿望。”
我说:“我不是实现愿望的。我是执行抹杀任务的。”
女人问:“毁灭世界?”
我说:“对你们来说,是的,不过首先需要了解情况。——你对地球文明的发展有什么看法?”
女人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又问:“听闻地球上有一类拥有特殊能力的无法被杀死的人,你有了解吗?”
“我不知道。”女人说,“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
我认为她说得对。我离开了。
探查文明比抹杀文明麻烦很多,但探查阶段是必要的。不同行星不同环境会孕育出不同的文明,而野生文明自然的发展历程,可以给今后的文明实验提供一些启示。
我阅遍地球现存的记载资料,抽取大量人类样本探查文明发展的底细,最终认识到无论以何形式呈现的思想,都不免主观。从人类各自眼中感知的东西远不能升华到神所需的程度,从而无法提取有效信息。
千年来他们以极低的脑开发程度理所当然地理解这个世界,也同样不知道哪里存在着无法被杀死的怪物。
总之,虽然获取了颇多信息,我却无法对其分析评判,建立联系。我的理解力同人类割裂,之间缺乏桥梁。有什么是我体悟不到的,正如你们低头看蚂蚁时无法体悟翻越小土堆对蚂蚁的困难程度。我知道这个世界低等,却不应该这么低等,这之间应当存在折中的水平,一个人类需要仰望我需要俯瞰但离我更近一些的水平。
这期间我杀死了很多人,神的力量放在这个世界并不好控制,正如你们散步时无意间踩死蚂蚁。我造成了很多未解凶案,这让人类世界一度恐慌,虽然对我来说只是早晚的差别。
几天后我在公园长椅上再次见到了那个女人。我仍然问那些问题。
“我不知道。”女人仍然说,“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前阵子刚查出不孕不育,很多事都不顺。”
如你所见,地球人的繁衍方式仍是落后的自然有性生殖。
女人继续说:“我猜到近来那些离奇凶案是你造成的,我无法阻止你毁灭世界,也不知道谁能打败你。我只能说,了解地球文明的发展情况,不是问几个问题就能完成的,而需要经历人生,经历学习过程。”
是的,地球人生来无法知识共享,懵懂婴儿须由母亲抚育、开蒙,进而长大。文明虽有传承,但每一代必须从零开始学习,因此往往会耗费四分之一的生命来完成成长过程。无怪乎文明发展缓慢。
为了达到折中的水平使任务有所进展,我需要降低自己,将神的理解力立足于人的生物基础。这大概是我回头来找这世上我所见的第一个女人的原因。
我问她:“你的愿望是什么?”
“对我来说,世界几时毁灭并不是比生活更重大的事。我的愿望不会和你的任务冲突。”女人说着,展开细弱的手臂将我搂进怀中,“我希望你成为我的孩子,在我腹中重新成型长大。”
也许她只是为了弥补遗憾,也许有更多野心,女人动机成谜,尽管她看起来柔弱无害。但于我而言“长大”是新鲜而必须的。在女人的怀中我感到有些困倦,我仍然提醒她,“即使我脱胎出血肉,我也是没有感情的神。”
女人说:“每个婴儿都是如此。”
我散放神形融入她的体内,蜷缩进一个柔软温和的世界。我在水里沉睡过去。
之后我作为人类之子出生并觉醒,受躯体限制不得不躺在摇篮里。我想过女人会否杀死她的婴儿来拯救世界。但成为婴儿后我也是神,我记得我此前提醒过她。
我也想过任务会否耽搁,自然不会。人类的生命十分短暂,与神相比如同蜉蝣。我只需经历一段蜉蝣的人生,就可以深入探查这世界的底细,这是任何理性神都会选择的经济行为。而这之后我会进入更简单快捷的任务第二阶段。
我思考着一些宏大命题和抹杀文明的后续工作,这时女人给了我一个奶瓶,把我抱起来轻轻拍了拍。我吮吸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一阶段我的力量尚未完全觉醒,能做的只是躺着思考。虽然我不会被杀死,但我对她仍有所防备。可疑行为之一是她不会在我睡着前去睡觉,也许她想趁我睡着时做些什么;之二是每当我看着天花板上的光影并凝神细听她在做什么,只会听到她懒懒地哼歌,像是某种掩饰。不过长期观察下来,我确信她暂时不会有大动作。
我的目的一直明确,所以生活在这里所经历的一切,我都会留意。女人经常抱着我去公园走走,去超市购物,或是在街口歇脚同人谈天,在生活的细节中我逐渐理解这个世界发展的规律、社会运转的方式,但还远远不够,人类需要四分之一的生命经历母亲的抚育与对世界的学习。
没过多久我成长为一个儿童,但对女人来讲似乎已过了很久了,她似乎忘了我是个神。她给我买一些图画书和积木,然后她去做点心。
我坐在毯子上,用积木堆出地球建筑,然后打翻。我说:“任务的第二步很简单。我毁灭世界就像这样,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厨房里传来声音:“一会儿要把积木整理好才能吃点心,知道吗?”
我闻到点心的香甜气味,再次认识到女人虽然柔弱无能没什么大本事,但做点心的能力一流。我说:“妈妈,我饿了。”
她就说:“好吧,你可以先吃完点心再整理积木。”
我满意的同时也有些焦躁。她似乎总能用一些琐碎的小事充斥我的生活,往往让我下一刻忘了自己的使命。但也没什么大碍,还有很长的时间。没有神会被一些小点心耽搁了要事。
除去她折腾出来的琐碎小事,我还是有不少余裕去探查这世界的文明。我去了解这片土地的历史,并了解为何会孕育这样的历史,我了解从古至今的人做任何事的动机,还有很多其他底细。降诞于人世并且立足于人的生物基础,确实更利于理解诸多因果,从而与神的数据库建立联系。不过我始终没有察觉所谓无法杀死的怪物的端倪。
反而是我最先被称为怪物。这具平平无奇的人类男孩躯体承载着神格,看起来就和其他儿童天然相异。我的常态是沉思,这使我的眼睛幽深而充满阴谋意味。
每次我被邻居指指点点,女人就会解释说这是深邃的智慧的眼睛,代表她儿子聪明。这种微末小事也只有她会关心,毕竟平庸如她没什么宏大命题要思考。
其实在女人不影响我的时间里,我反而更自由。这不难理解,旁人认为我怪异,最多只是见到了暗骂一句,只要不侵其利益便不会过多干涉我;她则麻烦很多,她总把我的特异处视作正常,并常常围着我转,而我不得不受她影响做一些额外的无意义的事,换言之,人类的事。
是怪物吗?这日一个邻居前来控诉。她家身高一米八体格健壮正上高中的儿子被我打得站不起来。
请注意一下,我现在是个儿童,我只是轻柔地推了推他。
女人赔钱道歉,但就邻居所称“怪物”二字与其争吵起来。事后转头抱起我:“我儿子怎么会是怪物,不过我儿子竟然有超能力耶。”
我确信女人已经忘记我是神了。
“但是有超能力也不能用哦,因为人家没有。以强欺弱是不行的,妈妈跟你说过吧?”
她不仅忘记我是神,还很快接受了超能力的设定,似乎她儿子生来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无须置喙的。
卧底探查的阶段当然不能暴露,作为人类之子成长的过程中,我已逐渐具备控制神力的能力,只是偶尔会不小心罢了。我始终知道我该做什么,但女人提前说,就有一种我做事是遵从她的规则的感觉,这令我不快。
“但她不该那样说你,这太过分了。”女人忿忿道,又拍拍我,“儿子可别放心上。”
她轻拍着我安慰,我趴在她肩上感到一种温软的倦意,随之领悟到些许神秘的意蕴,但我捉摸不透。
夜晚下起雨,天色比以往更黑,雨滴无止尽地打在窗沿上弹跳迸溅,即使关上窗也是巨响。女人说,这房子隔音不行。
我仰头看天花板上摇荡的树影,进而思考起日月、雨雪、阴晴的交替,天象一瞬一刻的改变也始终作用在地球文明发展的历程上。
女人剥着盆里的鸡蛋,又开始同我说话。她的絮絮叨叨打断我的深刻思考。她说她以前经常剥不出一颗完整的鸡蛋,还说以前连雨声都怕,就只是这些前后不相干的、只由当下情景引发的无聊陈述。光影重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我意识到她所说的以前,也就是我在公园长椅上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所处的人生阶段。
她又说,她以前不善于跟人吵架,以前一直以为吵架时忍不住想哭是正常的。她的话题总是跳跃得没头没脑。
之后女人去做点心。她絮叨的时候,细弱的手指总是一刻不停,时而做做这个时而做做那个。雨声残响间,香甜的点心气味交缠着潮湿空气从厨房飘散出来,熟门熟路钻入我的鼻腔,打断我刚重启不久的思考。女人又毫不相干地说了句,这房子不行。
过了几年,女人带着我搬到环境更好的街区,换了一拨不爱闲言碎语的邻居。
环境的变化对我来说几乎没有影响。只要女人不烦我,我仍然能思考地球文明的前因后果。这个阶段的我已不会被人侧目,因为同龄人也有不少热衷于沉思冥想。
几经转学、升学,来到新的班级,我才终于见到这个世界的怪物,一个据说整日天马行空不切实际的电波型男生,但我想肯定不是指挥中心告诫的那种。
做同桌以来我没发现他有什么特别,直到某一天他说:“我可以毁灭世界。”
我说:“我也可以。”
他又说:“其实我是神,是由主神派来地球的探员,专门探查地球文明发展情况的。”
我说:“哦,很巧,我也是。”
从此我和他一起成了班里的怪物。
“我的神力非常强,我可以偷偷演示给你看……”同桌跃跃欲试,但想了想又说,“我不能演示给你看,我早就答应妈妈不这么做了。”
这家伙完全被俘虏了,我隐隐嗅到一丝注定失败的意味——有什么,一定有什么不对劲……
我的头脑被混乱的云絮笼罩着。
地球文明究竟有什么不同,或许不同之处正在于其低等。其他文明已做到人工繁衍、知识共享,后代出生便成人,他们的一切是透明可知的,与神接近,因此任务的探查阶段并不费事。
而地球人有抚育过程,这是一种低等到神必须通过人躯才能感知理解这片土地的产物并建立联系的过程。但其间似乎又无中生有出不可捉摸的神性。一个女人的参与使这事微妙了起来。
和同桌对话的某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的神力已消解了一部分,谁知道呢?我已多年不使用了。我想起当年我还是儿童的时候,我妈妈也嘱咐过我不要瞎用“超能力”。
——等一等,为什么记忆成了这样,为什么成了遵从妈妈的要求?
我回到家,放下书包,说:“妈妈,我回来了。”
她说:“你回来啦。”
我看见一桌晚餐,看见碟子中剥好的光洁的鸡蛋,还有新鲜出炉的点心。我闻着香甜的熟悉味道,于是自然地去抓点心吃,这已成了多年的习惯。
正是这种香甜的、轻轻软软的点心气味,交缠着多年因日月、雨雪、阴晴而时时变化着的空气,一缕一缕从厨房飘散而出,不是什么激烈的东西,更像是无意识的产物。它渐渐变成这世界中最理所当然的事物,日复一日在心中、头脑中留下微不足道的印痕。
世间的规律在这屋子里增加了,而造成这一切的妈妈始终没什么变化。我想起多年前在公园长椅上第一次见妈妈,她是个貌美的妇人。如今她老了点,依然是没什么大本事只是做点心技术一流的普通女人,只会说:“说了多少次,不要用手抓着吃,快去洗手。”
我就下意识提步去洗手了。洗完又想,为什么要听她的。
与妈妈相处的大多数时候都被生活的无聊琐事充斥着,记忆的形貌缓慢地淡化消失,倒不如说记忆不断生成,不断被改写。
从神的角度看人的一生很短暂,但真正降临到人躯,生命的过程又漫长起来,既短又长,总之足够一个人类体验和领悟应须的一切。这个过程温和,也琐碎,像是被流水持久缓慢地淋洗。过于温吞的绵力在无知无觉中作用,神就在这过程中渐渐人化了。
生命接近四分之一的时候,我的思想再次回到原本的高度,我意识到任务的迫近。这些年我探查了足够多这世界的底细,我人类的躯体也即将完成成长过程。等到这具躯体二十岁时,即是世界的终焉之日。我将进入任务第二阶段,抹杀并清理地球文明。
我想这不是难事,虽然当年指挥中心所告诫的无法杀死的怪物,仍无踪迹。
我十九岁生日的时候,妈妈和我一起吹灭蜡烛,然后她在黑暗中拍手说:“好棒哦,我儿子又长大一岁,成了大男孩啦!”
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想象她的表情,那必定是由衷的幸福笑脸。——她对末日的倒计时一无所知。
当年我像早知道她会成为我母亲一样,把动机原原本本告知了我在这个世界上见到的第一个女人。可这个唯一知道末日奥秘的蠢女人,在生出我后不久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只当我是她儿子。掐死襁褓中的婴儿这类拯救世界的徒劳举动,她甚至没有尝试。
难道还会有其他手段?从公园长椅上说出愿望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是笃定自信的模样。我不明白她在想什么,离终焉之日不到一年的时候,我以神的理解力搞明白了所有事情,唯独搞不明白的是妈妈。
我看着她絮絮叨叨地说话,在家里走来走去,家中每一个角落都有她的印痕,她扫地,剥鸡蛋,做点心,接过我的书包……她身上充满了琐碎的生活,实在是个没什么大本事的女人。但正是这么柔弱的女人,在我十几岁时还能把我抱起来,轻轻拍我并安慰道:“我儿子不是怪物,别理他们。”
我不明白,瘦的肩臂为什么力气能变大,她为什么从不怀疑我,整条街的人下的定论她怎么都不信。她非常怪异。
我从来不在意别人的看法,神总该是傲慢的。
但妈妈每次安慰我,我就会趴在她肩头,感受一种温软的倦意,这种意蕴让我从人的角度看一些问题。我想到即使有人真的是怪物也没什么大碍,纵使旁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但只要妈妈在,这就有了归处,就使问题简单许多。受了委屈只要能趴在她怀里就行了。
沉入人世后我自然而然经历着人世的故事,没有余裕思考已成为习惯的最亲近的人。但这个女人远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如今我的思想沉静下来贴近地表,我跳脱出人躯去观察这对母子。我在庞杂又连绵的时间、空间中来回行走——
一年,或是很多年……
她把他从摇篮中抱起,轻拍着哄他入睡;她哼着软柔的歌谣掩盖做家务的声音,为了不吵到熟睡的婴儿;她带着他走遍大街小巷,教他一个神做人的道理;
她在厨房里烤点心,他在不远处堆积木;她关上窗隔绝曾经很怕的雨声,她熟练地剥出曾经剥不好的鸡蛋;
她与中伤他的人争论,吵赢很多曾经吵不好的架;她平时看起来很穷的样子,同样为了保护他而不声不响买了昂贵的新房、带他去更好的地方;
她遗忘了他的真身和过去,与他重新相识;她带着笃定自信的表情,始终坚定地相信着他,永无疑虑地站在他身旁。
……
究竟是真的无知,还是有意令自己无知,我捉摸不透。可她毕竟如此坦然。
也许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不遗忘,她无法拼尽全力。
时至今日,离终焉之日还剩半年的时候,我常常提醒妈妈:“我快要毁灭世界了。”
她就骂:“毁灭什么毁灭,快去学习。”
然后做家务时自言自语:“儿子都这么大了,有时还像个小孩,说些想毁灭世界的话。真是没办法。”
她不该把自己遗忘的东西怪罪在我身上,毕竟我是认真的,到那一天她就知道我至始至终不是小孩子,而是主宰的神。
我第一次认真审视抹杀文明这件事,操作非常简单,我弹指间就能完成——比起第一步探查文明,第二步抹杀文明真的过于简便快捷了。那时这颗行星会重归洪荒,眼前这盘点心、这个厨房、这间屋子,都会转瞬间消失。
你们会发现前一刻还是太平的世界,一切都在正常运转。工人还在建造楼房,白领还在写字楼上班;谈判桌上两只手交握,一桩生意刚刚谈成……人类交错的身影在瞬时的时光中明灭闪现,他们说话、欢笑、吃吃喝喝,然后就死了。
甚至还来不及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抹杀,正如蚂蚁未曾察觉从天而降的大脚。到那时,妈妈就知道我没有胡言乱语。
等一等,有什么不对——
那时妈妈去哪儿了?
文明湮灭,世界消失,所有的一切遁入洪荒,只剩一个扫地的女人在目睹这光景吗?
不可能,妈妈也会消失。多年来我明明一直强调,她只是个普通的女人。
于是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了。我再次审视这件事,抹杀文明不只是像幼年堆的积木那样,所有建筑崩塌,而是所有生物所有人也会被抹杀。
童年时我推翻积木后,会闻到香甜的点心气味,妈妈会嘱咐我整理好玩具;如今毁灭世界后,我不会再闻到点心的气味,也不会有个唠叨的女人喊我整理好世界。
我会孑然一身站在虚空的土地上,所有人都没有逃过,我抹杀了一切,我也会杀了……妈妈。
想到最后一句的那刻,我感到心口蔓延出细密的疼痛,耳边充斥起如同雨声拍打窗沿的喧嚣巨响——
下着雨的鼓噪夜晚,室内是暖黄的光。我看着天花板上摇荡的树影,妈妈在我旁边剥鸡蛋。她说,小鸡是从蛋里出来的,你是从妈妈肚子里出来的,然后你就慢慢长大……
疼痛从心口蔓延至四肢,全身都在被密集的利雨击打,我被凭空拎入了接天连地的雨幕中,去遭受人世的鞭打——这具人类躯体与妈妈血肉联系,是她身上脱胎出的肉,是由着她拼却一己之力、凭着一个女人的柔弱肩臂,将一团毫无意义的血肉变成了人。
人但凡是人,就无法杀死他的妈妈。
我迷茫了一时半刻。当年指挥中心告诫过什么?
它说,不能轻敌。
地球上有一类拥有特殊能力的异常强大的人,无法被杀死。
我轻敌了。能做到那所有矢志不渝的一切,如何不是特殊能力,那是遍存于人世间的可怕怪物——人类母亲,所拥有的强大力量,也是“母亲”这个称谓所赋予她们的力量。她们只存在于地球所拥抱的落后文明,却是这个文明绵延千年的最原初的血肉联系。
真正诞生之初,我和众神倚靠宇宙能量凝出神形,本拥有令万物披靡的主宰力量,但那个坐在公园长椅上的人类女人哄骗我成了她的孩子,使我重新成型,脱胎出人躯,多年前的那刻就已埋下今日困境的伏笔——母亲的存在终将成为牵绊。
降世后我仍然拥有着神力,这本可以让我为人的生活惬意很多,至少不会在巷子里被某些体格健壮的高中生挡道。但妈妈说,你不能以强欺弱,并把其中道理唠唠叨叨讲给我听。我就心烦地想,那好吧;
近年来我随时可以毁灭这一切。凭借神的思想我自然和普通人类不同,我不需要活掉四分之一人生才完成成长过程,十岁时我就基本探查清这世界的底细,我就可以进入第二阶段——早点执行任务我可以不用被这女人唠叨。但她说晚上要带我去超市买点吃的,我就想,那晚点再说。
繁杂琐碎的生活细节让我一天比一天更沉入人类世界,我懒懒地把该做的事往后推,更多时候我学习妈妈的遗忘技能,直接遗忘那些事。我一直以为还有很漫长的时间,因此没有做任何心理准备,就突兀地临近了最后一天。
离终焉之日只剩一天。这一年我考上了大学,去了另一个城市,和妈妈分别一月有余。妈妈说想来看我,顺便给我过生日。
在课上我接到了她的电话,我压低声音跟她对话。她兴高采烈地说,我快到你校门口了。
灵念闪过,我看见电话那端的妈妈因为和我讲电话未留神,正不自觉地穿过马路,而下一刻拐弯处会出现一辆加速行驶的机动车。
如果一切正常发展,妈妈会当场丧命于学校不远处的路中央。
一时间我脑海中闪现无数混乱的思绪——
明天,也即我二十岁生日那天,正是执行任务的时候,这个事实让我苦闷了很久。
但如果今天,妈妈因意外而死——世界上我唯一无法杀死的人提早离场,那么执行任务就没有任何障碍。
如果一切正常发展,我将圆满完成任务,我屈尊为人的这么多年就是值得的。
我将不受任何束缚,我仍然是神。
我握紧了手机,手心渗出汗水,只要她以现在的步速再迈出一步,下一刻——
“妈妈就快到啦,你在上课是吧?那先不打扰你了,一会儿见——”
气血骤然上涌,“妈——妈——!!”我大声喊,胸腔几乎要炸裂。
声音过于巨大突然,回荡在阶梯教室。所有人看向我。
“妈妈,你别动!一步别动!我马上来!”说完我举着手机跳下座位,狂奔出教室。
一直奔到那条马路上,正看见站在路边不知所措的女人。
她在对面向我招手,惊魂未定道:“刚刚差点被一辆车撞……”
我哭着冲过去抱住她,已说不出多余的话。
我知道我永远无法完成任务——地球上但凡剩下一个人,就是任务失败。
之后我们坐在学校的公共长椅上,正像我初来这世界,第一次见她的地方。我不停流泪,而这个女人一边给我递纸巾,一边纳闷她儿子出生时完全不哭,如今长这么大了却为何哭成这样。
我在为什么而哭泣,为母亲吗,为我自己吗?
为神的失格而哭泣吗?
那天晚上可以看见泛着薄雾的银河,仰望着这样的夜空,我感到站在这颗行星上所有痛苦和喜悦在此刻都混杂在一起。
我不得不向星空告解。
这里是地球文明抹杀执行者,敬告主神,我已完成任务第一步即探查地球文明的发展,但我没有听从指挥中心的告诫,最终被无法杀死的强大敌人俘虏。
母亲是个没有大本事的柔弱女人,但她拥有着恒久的、缓慢作用的能量。当我每一次趴在她肩头,每一次在她的轻拍下入睡,每一次嗅到香甜的熟悉味道,她对我的作用都在微妙地起效。
我本以为过完四分之一人生,我可以进入任务的第二阶段,但真正来到此时此刻,我却已在和母亲的漫长相伴中成人。
由神成人。
人类的成长不仅包含对世界的感知,还包含人性觉醒。我无法完成任务,因为我深爱母亲。请宽恕我。
于是神的故事,在这里就结束了。最后那一天对妈妈来讲,除了是我的二十岁生日以外,不过是普通的一天。
我们一起吹灭生日蜡烛。在黑暗中我看着她的脸,忽然说:“妈,你拯救了世界。”
她说:“一天天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然后时间就这样延宕下去。
虽然我那样说,但我知道任务不会结束。当年先我一步的探员任务失败,因此由我继续;如今我任务失败,那么必定还有后继者。只需某个环节有些许偏差,后继者就可以完成任务。
因此末日只是被延后了,延后到未知的某天。后来我毕业,升学,工作,继续着平凡琐碎的生活,神的力量就在某个醒来的早晨消解殆尽了。我陪伴着日渐老去的母亲,小心翼翼地活着,永远不知道末日和明天哪一个先来临。
但正因终焉随时降临,未来充满未知与失去的可能性,我才更加珍惜此刻,珍惜所爱之人。人的一生不就是这样吗。
一年,以及很多年。
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是任务终止了,还是一直没成功过,总之我平安地活到了四五十岁,成了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末日始终没有来临。
我女儿升上了初中,她总喜欢看着某处陷入沉思,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一天她忽然说:“我可以毁灭世界。”
我浑身一震,正视她,“真的假的?”
她认真盯了我一会,大笑起来:“这么中二的话,也只有爸爸会信啦!”
我无奈地笑笑。很多事过去了多年,就慢慢褪去了真实感,只变成人生汪洋中时沉时浮的岛。记忆的形貌日复一日微妙地改变着,已焕然成了这片土地所孕育出的模样。
把女儿送去上补习班后,我去看望妈妈。
但凡有妈妈在,人就永远是孩子,永远有归处。我的人生已到了四五十岁的年纪,仍对妈妈有眷恋。
我打开门,嗅到自厨房而来的香甜味道。那气味如此熟悉,从我还是个堆积木的孩童开始,便具象成一丝一缕,悠悠飘摇过数十年的时空,至今仍停留在她的指尖。
我说:“妈妈,我回来了。”
她慢慢走出来,说:“放学啦。快洗手吃点心。”
她年事已高,近来得了病,遗忘了很多事情。想来“健忘”这一点,数十年前她还年轻时便已初露端倪。
但好在她始终带着笃定自信的表情,忘了那许多,却从没有忘记爱我。
全文完。
后记:任务终止
主神虽然是个孩子,但已是这个宇宙的主宰。他的老师发给他这个宇宙盒子,让他观察低等文明。
他执拗地想着,要把盒子里所有野生文明都清理掉。他想在干净的试验田中可控地培育文明。
这夜,圣母听见了一个人类的告解。她于是走进主神的房间,检查他的作业完成情况。
“儿子,没必要把野生文明都抹杀呀。”圣母把主神揽进怀中。
主神问:“妈妈,为什么?”
“他们会伤心的,就像你和我一样。”圣母温柔地说,“孩子死了,妈妈会伤心;妈妈死了,孩子也会伤心。”
主神蜷在圣母怀里,想了想说:“好吧妈妈,我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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