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结婚时，我和周先生应邀参加了她的婚礼。
出嫁当天，表妹娘家装点的一派喜庆。大红花轿，大红喜字，各色气球彩带，鲜花绿植。表妹穿着大红的龙凤褂，头戴金灿灿的凤冠，新郎也一身笔挺军装。
迎亲的队伍，送亲的队伍，都穿戴的喜庆，新郎还自带扇子舞秧歌队表演者前来助兴，一众亲人，欢声笑语，现场好不热闹。
下午出嫁吉时到来前，表妹在婚礼主持总管的安排下，吃过她外婆喂的上轿饭，就开始进入了答谢父母养育之恩的环节。
她和未来的另一半手牵着手，比肩站在一起，缓缓向父母靠近，刚刚还热热闹闹的人群，一下雅雀无声下来。
最怕气氛突然宁静，所有人的目光刷刷聚焦在新人和她娘家父母身上。
我的姑姑，也就是表妹的妈妈，新郎的丈母娘，穿着得体的粉色旗袍，落落大方的和姑丈坐在一起。
她不断大声的和主持总管说：一会答谢父母仪式上，你不要说太煽情的话，仪式也简单一点，简单一点……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心被猝不及防撞了下腰，多少人的眼圈早已发红。
我也不例外。
都说那天，娶媳妇的婆家笑得合不拢嘴，嫁女儿的娘家哭得跟泪人一般，一点也不假。
当总管先生喊出第一声向父母一鞠躬时，我的姑姑、姑丈，还有表妹、表弟四人是同时秒哭的。
话不煽情，人已泪下。
尤其我姑父，一个平日里总是见他笑眯眯的男人，那刻的表情从来没有那么古怪丰富过，眼里都是晶莹的液体在不断强忍打转。
他蓦然低下头去，再抬头，强颜欢笑，那几颗来自父亲的落泪，一下惹得表妹的泪水也喷涌而出，眼妆都花了。
总管先生喊向父母二鞠躬时，不舍嫁女的气氛更浓烈了，那一点点弯腰里，一点点低头中，一点点目视，传递的都是来自原生家庭和子女间的点点滴滴情义交融，是不忍、不舍，是感恩，是难过，是故作坚强。
五味杂陈。
总管先生喊向父母三鞠躬时，姑姑突然背转身去，悄悄抹了一把泪，转过身子的时候，一个劲扯东扯西说今天怎么有风啊，难怪沙子进了眼。脸上笑着，但难掩眼里的复杂。
而姑丈拍了拍姑姑的肩膀，示意要忍住，彼时他们又笑盈盈地受了来自新人的感恩礼。
这一幕，简直是十万吨级的催泪弹，催起现场男男女女曾有过的回忆，未有过的将来之遇见，也催落下每一个作为“女儿”的我们的泪水。
谁不是父母捧在手心的宝贝啊，谁不是父母宠爱着长大，谁不是父母期盼着幸福，呵护着岁月静好的女儿？
尽管，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或许也没有说过几次“我爱你”，也总是互相赌气吵嘴，也总是有意见不和而耿耿于怀过，但当我们穿上礼服，步入婚姻，把手从父亲手里交给另一个男人的时候。
我们与父母之间隔的不仅仅是一堵墙了，而是一个新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是婚姻，是围城，是意味着长大独立去生活。
那刻，怎能不会流泪，怎能没有不舍，任凭铁石心肠，那场嫁女儿，离别父母的时刻，都是最深的惆怅和牵挂。
想起我结婚那天，我的父亲，他哭了四次。
2006年，我和周先生结婚。
婚礼前一晚，我和父母妹妹在家一起吃晚餐。父亲向来是热闹的人，每次饭桌上都有说不完的话分享，尽管他是聋哑人，无法说出声来，但也会通过手语和纸笔书写的方式来告诉我们他一天的所见所闻。
可那晚，他变得很安静，只是埋头一味吃饭，又一味把我喜欢吃的菜推到我的面前来。我妈我妹包括我都感到异常，但也有点隐隐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我妈也是一个劲给我夹菜，和我提醒着婚礼当天需要注意的事项。看似啰里啰嗦无比，但满心都是丝丝关爱。
饭后，我和父亲独处过一段时间，问他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他向所有日常那般，笑着挥手说：没关系，没事，我去看电视了。他让我自己忙自己的。
可就在我和妹妹整理婚纱的时候，悄悄去房间深处，看了父亲一眼，他一个铁骨铮铮的男人，眼里红的跟兔子似的。
父亲哭过，着实吓了我和妹妹一跳。
因为在我们两姐妹的记忆里，在以往的二十几年时光中，父亲都是我们的天我们的地，是魁伟大树一般的存在，是保护我们的超人。
他虽身有残疾，但从不轻言疲惫，也从不男儿有泪轻弹。他上山砍柴，下田种地，到海里一脚风一脚浪里捕海鲜，就算有年因为耳朵听不见，误入隔壁县的海域，而被那些歹心的人打的双腿无法落地，在家直挺挺躺了五天，他也没吭声，没红了眼。
是的，那样痛，那样憋屈的情况下，他都没有吭过一声痛，没有难过的流下一滴眼泪。
却为我的婚礼，为我要出嫁，为我从此把家人称为娘家人而落泪了。
那天，我也是收拾婚纱的手抖得厉害，心也颤得厉害，明明嫁给所爱的人是欢喜的，可灵魂却无尽复杂伤感。
后来，婚礼当天，父亲又哭了三次。
一次， 在我和周先生向父母鞠躬答谢生养之恩时，他和我妈说好不哭，要笑着送我出嫁的，结果，还是坐在藤蔓编的椅子上，两个人无声哭成泪人。任谁也不敢劝说一句。
一次， 是周先生牵着我的手，准备要出门的时候，父亲又一个人躲在房子深处，假装看着电视，不闻窗外事，其实又红了眼眶。
一次， 是我穿上洁白的婚纱，手捧粉色玫瑰，由大表哥抱着一路走出长长的巷子，坐上婚车的时候，我妈说她腿脚不方便，让父亲送送。父亲送了，他看着婚车走，看着我走，他一直跟着，跟着，跟他车和人都远走，他在人群里，笑着哭着……
是的，有那么一刻，我曾冲动过，想跳下婚车，来抱抱父亲，抱抱我妈，和他们面对面说一声“我爱你们”，说一声“谢谢你们的养育之恩”，有那么一刻，我也曾想挣脱周先生的手，打开车门跑回去说不嫁了。
但，我没有那么做，一来风俗不允许坐上婚车的女儿，现场折回娘家，二来，周先生紧握着我的手，给了我婚姻的力量。
是我在，这样欢天喜地的日子里，那么不舍，那么痛的暂且和原生家庭脱离，要走向婚姻，走向我们的小家，走向另一个陌生的家庭中去了。
与其说是看着父母哭时心痛，不如说是，从出生到出嫁，我突然发现，从前想都没想过的离别，竟然从结婚那日起，就要开始渐行渐远了。
而我根本还来不及报答，也来不及去懂了父母一生赋予我和妹妹身上的期待和希望，心血和浓得化不开的骨肉之情。
我只能是在心里无数遍地告诉自己，我只是出嫁了，嫁得不远的，我还会经常回娘家的，我会好好和周先生一起婚姻的，我会好好生活，婆家会对我好的，请他们不要为我担心。
仅仅只是那么一想，做女儿的心和做父母的心，都已酸碎了一地。
想起前几天看完的《请回答1988》这部剧。
何尝不是演绎了烟火人生中最真实最感人肺腑的爱。关于青春，关于邻里，关于父辈婚姻，关于所有人的爱情，亲情，和友情。
没一处不是那样鲜活的存在，没一处不体现人间最真最美的情义，没一处不在述说如阳光般的温暖和清泉般甘甜的爱。
可以说，我是全程备着足够纸巾哭着看完的。
尤其是最后一集杀青的时候，我因为成宝拉和成善宇的婚礼，为双门洞五个家庭所有人的往昔，为宝拉在嫁人那天和父亲成冬日的信函对话，那场袒露心扉的情里，而哭得稀里哗啦，不能自己。
你看吧，这些话看似是曾经被当成“疯婆子”不懂表达爱和温柔的女儿成宝拉和她那个同样心里有爱，却总是骂骂打打不懂婉转沟通的父亲间的对白。
其实不是的，其实他们演绎出的是这世上大部分父女之间的爱和曾有过的无法言说的“隔阂”
是的，我们都太像了，像的不善言爱，像得不懂表达，即使在婚礼这样的难舍时刻，心里明明有千言万语要说的，最后还是选择了藏于心间，笑着哭着忍下。
我们都以为今生遇见就足够爱了，都以为父母子女一场不会有分开的、关于彼此的心意，懂或不懂很多时候，也并不是那么在意。
却忘了，有一天我们也会背上行囊去远方求学、工作，却忘了，有一天，我们也会远离父母怀抱，恋爱结婚。
那么那刻，短短几分钟里，有多少人哭的其实是自己和父母的影子。
有多少泪水，不是为成宝拉和她父亲流下，而是为自己婚礼上的那场和原生家庭的脱离，为和父母的暂别而掉。
其实，我们最终都只是在别人的剧情里，哭了自己的故事。
所以，借用成宝拉的表白：爸爸，虽然小时候，我们也曾一贫如洗，住在低矮的房里，但因为有你和妈妈的爱和守护，我过得很富有幸福。时至今日，即便我人生路上遭遇挫折，婚姻里偶尔有过失落，但我也有足够的爱和温暖来治愈自己去走向未来生活得更好。
因为我知道，我过得好，就是你和妈妈最大的岁月静好。
爸爸，谢谢你护卫我长大，我爱你，如果真有下辈子，我也还想做你的女儿，想把你说不出的话，全部由我懂。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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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婉清，专栏作者，自由撰稿人，已出版畅销书《懂，是尘世最美的情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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