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陶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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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 政 府和禁烟局都没料到,黄李氏的死竟会在临安城中掀起狂风巨浪。
王晋一也没想到,自己随心做的一份小报,会很快就被有心之人利用。
当天上午,便有人陆陆续续聚集到县 政 府门口,激愤声此起彼伏,无一不在为无辜枉死的黄李氏声讨。待到午饭时分,人头已经黑压压地攒了一大片。
王晋一混在人所中,心下惴惴,只四下张望,暗自揣度着每一张可疑的面孔。
按常理来说,黄李氏不大可能得到如此声势浩大的声援。
毕竟她只是个农村妇女,纵然引起民愤,却不至如此。
更何况禁烟这件事,大体上来说是民心所向,手段固然是粗暴残忍了些,可对普通民众来说,也大抵是叹息一声感慨几句,犯不着担着风险来和官家叫板。
王晋一虽是读书人,但这些年混迹市井,对老百姓的心态早就了如指掌。所以,他断定此事背后必有猫腻,因此便夹杂在人群中以观其变。
果然,晌午刚过,黄李氏的尸首就被抬到县政府门口来了。
为首的是黄李氏的丈夫,王晋一曾见过的。
此时,那个瘦弱汉子正愁苦着一张脸,默默地站在妻子身边。他不说话,伤心里似乎还藏着一份木讷与为难。
开口的是他身边几个男男女女,他们都披麻戴孝,坐在地上一通嚎哭,连说带闹地把事情又前前后后讲了一遍,口口声声吵着要一个交代。旁边一众人等也跟着起哄,在县政府门口吵吵嚷嚷,几次想要突破看守直冲进去。
王晋一冷眼旁观,渐渐瞧出了些门道。
讨要说法是真的,但更大的目的是借机闹事。瞧那几个哭得起劲的男男女女,哀嚎一声接一声,脸上却不见多少泪痕。那默默站在的黄家男人倒哀戚满满,但他偶尔露出的一丝茫然与无奈却出卖了内心。
王晋一于猜测,恐怕是有心之人买通了黄李氏家属,意在挑起事端,只怕背后还有更不可告人的秘密。
一直等到日头西移,县政府终于派出人来处理。据说那腆着肚皮踱着方步的,正是禁烟局局长,后头还跟着唯唯诺诺的余大明等一干人。
余大明自知闯祸,一颗头软软耷拉下去,更不敢把目光往黄李氏的尸首上头移。
那局长轻咳两声脸色一板,话未开头倒先摆出一副官威:“尔等聚众闹事,可知所犯何罪?”
他声音不算太大,但显然是久在官场的老油条,懂得先声夺人,在气势上压过一头。果然,人群立刻安静下来,有些胆小的还面露难色,似有拔腿就走的趋势。
可人群中却冷不丁响起一声喊叫:“你们仗势欺人,什么禁烟,还不是仗着权势欺压百姓,生生把一个女人逼死!”
“闭嘴!别他妈给老子胡说八道!”余大明虽收受贿赂,骨子里却并不把自己当作一个恶人,更唯恐旁人会将他看作杀人凶手。
那天一怒之下将黄李氏带回禁烟局,其实也只是将其关在一间小屋中,搜身也只是简单的例行公事,目的只是给那张牙舞爪的农妇一个下马威,也好树立自家威信。谁料事情愈闹愈凶,最后竟间接导致了一个无辜女人的死亡。
对,无辜。
虽然余大明和禁烟局的一群人等都不愿承认,可事实确是“我不杀伯仁,博人因我而死”。
今早消息传来,整个禁烟局都气氛沉郁,余大明心下惴惴,还暗自思索着等下了工,就让老婆去烧些纸钱上上柱香,多少为自己赎点罪。
可还没等到下工,县政府已经被骚乱的百姓们围起来了。
听说县长大发雷霆,将局长叫过去大骂一顿;局长转回,又将手下大骂一顿。眼看躲不过去了,这才出面调停,希望能平息民怨,快速将事情揭过。
可到底也是鱼肉乡里惯了的官老爷,他们从大清的衙门转入民国的政府,傲气始终挂在脸上和心上。
所以一听老百姓反驳叫嚷,就立刻跳将起来,恨不能立刻将对方抓入大牢。
但这回,余大明的话明显没能震慑住他眼中的小老百姓。
因为他话音刚落,一颗不知从哪儿飞出来的臭鸡蛋便准确无误地砸中了他的脑门,围观群众立刻哄笑起来。
余大明的脑袋一片空白,只下意识地用手抹了抹头,这时,禁烟局局长已经暴怒着高声喝道:“反了你们了!”
的确是反了。
人群已经骚乱起来,大声呼喊着往前挤,黄家那汉子急忙护住妻子,背起尸身疾步往回撤。
王晋一站在角落处,身在其中心却在局外,所以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些化妆作老百姓的精壮汉子正从四面八方涌出。众人推推挤挤呼声震天,不到一刻钟,便攻破了县 政 府大门……
那一幕对书生王晋一来说,简直太惊心动魄太刺激。有心跟进去看看,心中却踟蹰起来。
倒不是怕被牵连,而是他摸不清眼前的状况,不晓得这场小范围暴动背后究竟是什么。他从不惧与政府对抗,但却不想白白做了他人的马前卒。
这么想着,便悄然隐退到一旁静观其变。
此时,县政府所在的大街上已一片慌乱,行人脚步匆匆忙着回家,唯恐自己会被麻烦缠上身。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焦灼,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这些年不太平,改朝换代后政权更迭,四处都有匪患横流,政府虽换成了民国,临安府也改成了建水县,可老百姓依然活得小心翼翼,唯恐战火会烧到自己的身上来。
王晋一默然看着,心中起起伏伏,只觉得满腔愤懑无从说起。
正在忧国忧民间感慨时,王晋一却忽然见县政府中仓皇跑出一群人,个个都面容憔悴神色惊慌,显然是被关了许久的犯人。他不由愕然,一时拿捏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晋一兄!”一声呼唤传来,王晋一眯缝着眼睛细看,却见满脸菜色的王益一颠一跛地朝他奔过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来听消息的,弟妹托我来寻门路救你。”
王晋一据实以告,王益似乎也没把话放在心上,只匆忙抓住了他的胳膊:“咱们快逃吧,我实在不想再蹲大狱了!”
见他神色慌乱,王晋一也不好再多问,这便搀扶起王益,快步向前走去:“说不定还会有搜查,不能回家!”
两人绕过城楼,往北行了一段路,便直直往小桂湖而去。王益大惊:“晋一兄,你要带我去何处?”
众所周知,小桂湖一带酒馆林立妓院众多,向来都是最扎眼的所在。王益如今怕官兵将自家重新捉回大牢,又岂肯往那种地方躲?
王晋一却只淡淡一句:“全临安只怕没有比红袖阁最安全的地方了!”
说话间,两人已绕到红袖阁后门。王晋一清清嗓子,忽然喵喵发出几声猫叫。片刻后,一个穿月白衣裙的女子打开了门。
“这不是,不是……”王益脱口而出,脑子在飞速旋转,一时半刻却又想不出佳人芳名。
王晋一却不多作解释,只简单对那女子说道:“我这兄弟惹了麻烦,需要先找个地方躲一躲。”
那女子微微颔首,露出一层薄薄的笑意:“交给我吧。”
王晋一点头,又轻轻推了王益一把,示意他跟着那女子进门,末了却又补上一句:“清欢,谢谢你。”
清欢?王益的脑子电光石火,这才猛地想起来,这女子乃是红袖阁的头牌红姑清欢姑娘。他自发了点小财,有时也爱约上些朋友喝花酒,在风月场上陆陆续续见过她几回。
烟花女子嘛,他也不甚放在心上,所以只记得个模糊的轮廓,不识得她的五官,更记不住那些细微的表情动作。
只是,王晋一怎么会认得她?两人似乎还颇为熟稔,这一番交接拜托,看上去一点也并不客套生疏。
就在王益皱着眉头琢磨二人关系时,王王晋一已经走出了几步开外。清欢看了看王益,轻轻福了福身子:“王先生,请跟我来吧,只怕要委屈你几天。”
“哪里?哪里?是我打扰才对。”王益急忙回礼,又偷眼看了看清欢。
卸下浓妆的她眉目清秀,被一袭素白衬得楚楚可人。王益心中一荡,忽又想到她看王晋一的目光,正胡思乱想间,却听清欢说道:“王先生,这几天要委屈你扮作我的下人,这样才不容易被发现。”
王益一怔,心里涌起些微微的恼怒。他自恃身份,怎么可能会扮作一个烟花女子的下人?
清欢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倒也没多说什么,只唤来一个粗使丫头:“带王先生去柴房休息吧。”
柴房?王益皱眉,但也不好再多挑剔什么,只得苦着脸紧随其后,穿过一道月亮门,又走过一条花径,这才在后院的一处房屋前停下脚步来。
说是柴房,倒也整齐干净。那丫鬟拎来铺盖行李,替王益准备好了床铺,又端来些饭菜茶果,这才行礼告辞而去。
王益躺下来松了松筋骨,又揉揉腿喝口茶,把饭菜一口一口悉数吃下,这才慢慢缓过劲来。
这些天在监狱中可没少受欺负,可怜他养尊处优惯了,哪儿受得了这样的苦?
饱餐一顿后,王益又迷迷糊糊睡了一觉,直到夜间才恍惚醒来,却又觉得百爪挠心,骨头里仿佛有几百只蚂蚁在爬。
坏了,烟瘾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