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被拐二十年，我终于找到了他

　　“回到家的葛顺顺，人又变得迟钝许多。此行没有找到儿子，除了失望，她的心底也有一些开心，因为那个唤他妈妈的孩子，最终被警察解救了。—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371个故事 —

　　一

　　高永生家在火车站边的小店已经开二十多年了。以前叫杂货铺，现在顺应时代潮流，改名为小超市。

　　据他讲，那个女人叫葛顺顺。她不是本地人，老家在距离此地三百多公里的一个城市里。父母俱是工人，有三个弟弟。

　　初中毕业后，她没有选择读高中考大学，而是直接考了中专，19岁毕业就被分配到一家工厂成为一名技术员。

　　1996年，她结婚了。丈夫姓许。出身于书香世家，家境优渥。上面还有四个姐姐。他在一家科研机构就职，做研究。夫妻俩的感情无比甚笃。

　　1997年夏，儿子小宝出生了。

　　1999年11月初，丈夫和几个同事被单位派到外地出差，去一家兄弟科研机构协同做一个科研项目。

　　原本预计1个多月后就能返家，结果因为实验做得不顺利，一直到12月下旬，丈夫还在外地加班加点地忙碌着。

　　儿子小宝每天晚上都嚷嚷着要找爸爸。葛顺顺和丈夫商量后，决定带儿子坐火车去看望他，全家人一起迎接新千年的到来。

　　1999年12月31日，那天是周五。下午六点多钟，天就黑了。葛顺顺和儿子下了火车，走到出站口。约莫等了10多分钟，人流渐渐散去后，丈夫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丈夫有些抱歉地说他其实早从实验室出来了，只是一路上有好几处在挖沟施工，所以就堵了很长时间的车。神情里满是欣喜，取过葛顺顺手里的行李。

　　刚走出火车站广场，丈夫拐进路边的一家杂货店，说要买一包烟。葛顺顺知道丈夫除了吸烟，没有其他不良嗜好，也就未多言。她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公厕，想到一会儿还要坐很长时间的公交车，便和丈夫说道：“我去前面上个厕所，你看一下儿子。”

　　正在店里买烟的丈夫头也没回话，只是重重点了点头。那时，杂货店里还有三四个人在买东西。

　　大约一刻钟后，当葛顺顺回到杂货店，看到正在店门口吸烟的丈夫，忙问道：“儿子去哪里了？”

　　“不是后来和你一起走了么？”丈夫平素沉默寡言，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

　　听丈夫说完，葛顺顺突然觉得有些眩晕，眼前一黑，身子像面条似的软了下去。丈夫也骤然变色，在一旁惊得手足无措。

　　二

　　等夫妻俩缓过神来，两人便像疯了似的，一边颤声唤着儿子的名字，一边急忙询问周围商家，问他们是否看见过一个小男孩。

　　附近的人们听说有小孩走丢了，便都心急火燎地聚了过来，有人劝六神无主的夫妻俩赶紧去附近的派出所报警。还有几个热心的小伙子也来帮忙寻人，其中就包括我的同学高永生。

　　高永生那年才20来岁。他们问清孩子的姓名身高衣着，都纷纷关了小店，分头奔向火车站的售票厅和候车厅，以及长途汽车站旁聚集的几辆黑车处。

　　在人流汹涌的候车厅，高永生只要看见有被领或被抱的小孩，便在心底先核实一下身高和衣着，再在身后高声唤一声葛顺顺儿子的名字。可自始至终，都没有听到想要听到的回应。

　　那一夜，风雪交加。所有找孩子的人都心急如焚，头顶上全冒着热气。

　　后来，负责公厕收费的老太太回忆，她看见有一个人抱着一个小孩，单手捂住孩子的嘴巴。但也就是一个照面，人就快速跑进了夜色里，看不见了。

　　葛顺顺夫妇失魂落魄地跑着，找着。面对眼前的一片白茫茫，嚎啕大哭。因为他们心里清楚，儿子小宝肯定是被人拐走了。

　　第二天早上，夫妻俩无奈将小宝丢失的事情告诉了家里。爷爷奶奶腿脚和心脏都不大好，无法赶过去。而外公外婆被这个消息吓得差点晕过去。

　　小宝的四个姑姑协同姑夫，三个舅舅和舅妈全都第一时间坐汽车赶了过来。葛顺顺丈夫出差的单位领导也听说了此事后，带着10多个行政后勤职工加入寻人行列。

　　他们先是印刷大量的寻子启事，开始分头寻找。有的到电台录制寻子节目，有的在市区，有的到郊区，有的跑邻近县市。每到一个派出所、福利院，他们都恳请对方帮忙寻找孩子，临走时，还留下被视作救命稻草的寻子启事。

　　好多次，葛顺顺夫妻俩说完小宝的特征后，总是会情绪崩溃地跪倒在地上，痛哭流涕。

　　一周很快过去，但仍然没有小宝的确切消息。亲戚们只得陆续回去工作了。葛顺顺夫妇俩又独自找了大半个月，还是一无所获。只得暂时坐车回家。

　　彼时，葛顺顺所在的工厂正在进行国企改制，原本要被重用的她，毫不犹豫地办理了下岗买断。葛顺顺丈夫所在的科研机构领导，看到他每天魂不守舍的样子，经过商量后，也将他调到了后勤岗位。

　　从那时起，葛顺顺夫妻俩的生活就只剩下“寻子”两个字。

　　只要听到有关儿子的消息，两人第一时间从家里出发。日夜兼程，风雨无阻。这期间，上过当，受过骗，甚至遭遇到了威胁和殴打，但种种不堪过后，还是没有找到小宝。

　　所有人都说，这日子何时是个尽头。可除了找到儿子，他俩谁都没有答案。

　　一晃五年过去了。夫妻俩的头发都白了大半。2006年秋天，葛顺顺公公得了重病，临终前对儿子儿媳说：“小宝没有找到，我死不瞑目。可你们也都快四十了，还是再要一个吧，否则以后你们老了，可怎么办？”

　　丈夫听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蹲在地上，呜咽得像个孩子。

　　一年后，也就是2007年底，时常觉得胸痛的丈夫，去医院一看，竟查出肺癌晚期。自从小宝丢失后，丈夫再没吸过一支烟。得知这一结果时，丈夫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去世的时候，丈夫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紧紧抓住葛顺顺的手。她知道丈夫心里想说的话。忙完丈夫后事，她又踏上了寻子之路。

　　三

　　2008年初秋，有人从福建给葛顺顺打来电话。说在网络上看到她们的寻子过程，他隐约记得八年前，村里有人买了一个小男孩，当时大家都说是个北方崽。

　　“现在看起来，他很像你的儿子小宝。”

　　热心人又发来一张彩信。葛顺顺一看，眼睛马上就亮起来，因为这个孩子的眉眼和小宝太像了，更让她确信的是，他的嘴角下也有一个很大的黑痣。

　　当天夜里，葛顺顺和小宝的大姑一起，站了30多个小时的火车，赶到福建。在乡派出所，警察听了两人的叙诉后，唏嘘不已。可等了几天后，最终的调查结果显示，那个孩子并不是小宝。

　　当她们失望地赶到县火车站，准备返程时。在路边，葛顺顺的裤脚突然被人狠狠拽了一下。然后，她听到了一声怯怯的呼唤“妈妈！”

　　葛顺顺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约莫四五岁大的小男孩，坐在地上，身患残疾，前头摆着一个用来收钱的大缸子。

　　男孩的脸上乌黑肮脏，但一双眸子却像星星一样明亮。小宝也有一双那样的眼睛。

　　葛顺顺突然得有些恍惚，忙蹲下身，用双手托起孩子的小脸。这时，不远处有一个凶神恶煞的黑胖子跑了过来，他冲葛顺顺嚷嚷起来：“干什么！干什么！”说着就要用手去推她。

　　这时，男孩又弱弱地喊了一声“妈妈”，那声音像极了小宝小时的声音。软软的，糯糯的。也就在那一瞬间，葛顺顺紧紧抱住了那个孩子，同时让大姑姐快打电话：“报警！报警！”

　　与此同时，黑胖子也开始用力揪扯孩子。一片混乱中，葛顺顺觉得头部被重重击了一下，眼前一片暗红的天空。后来，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回到家的葛顺顺，人又变得迟钝许多。此行没有找到儿子，除了失望外，她的心底也有一些开心，因为那个唤他妈妈的孩子，最终被警察解救了。

　　2009年6月，派出所对葛顺顺进行血样采集，并录入到全国被拐买儿童的DNA数据库里。警察还告诉她，以后无论在哪里，只要有小宝抽血的血样，你们母子就肯定能相聚。

　　新世纪，网络越来越发达。全国各地的防拐志愿者和热心人士也曾多次联系葛顺顺，但到最后，也都是以失望告终。

　　2013年12月底，葛顺顺一个人坐火车，又来到当年丢失小宝的那间杂货店前。她举着一张寻子的木牌，在那里站着。一连好多天，都没有换过动作。

　　14年过去了，高永生那间杂货店已变成一家销售土特产商品的小超市。在那条街上开小店的商户也换了好几茬。只有高永生还一直在那里坚守着。

　　彼时正值隆冬，滴水成冰。每隔一段时间，高永生总会让葛顺顺进来暖和一下，喝点热水歇歇脚。到了中午，他会帮葛大姐订上一份外卖。

　　高永生问她为啥还来这伤心地。葛顺顺说，小宝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现在长大了，他肯定会记得当年被抱走的地方，肯定会来到这里等爸爸妈妈的。

　　这样待上一周，葛顺顺就会返程回家。以后的几年，皆是如此。

　　四

　　2018年夏，一个好消息终于传来：小宝找到了。

　　18年前的那个晚上，小宝的确是被人贩子偷走的。但当时的具体情形，他根本记不起来了。他只知道，从他懂事起，他的家就和别人与众不同。

　　小宝从未见过母亲，据他的“父亲”讲，母亲一直在大城市打工，说是等他长大后就回来了。

　　小宝“父亲”的年纪也比别人父亲的年纪大。一个50多岁，沉默寡言的放羊人。只是，“父亲”待他极好，尽管生活清贫，但一直竭力供他读书。

　　小学三年级时，同桌小虎诬陷他偷了自己的钢笔，他据理力争。后来两个小人扭打在了一起。同学们都赶忙上前来拉架。

　　事后，小虎指着他的鼻子嚷嚷了起来：“就是你偷了我的笔！你这个野孩子，你爹娘不要你了，才把你卖给了老羊倌！”话一落地，全班都安静了。

　　小宝疯了一般跑回家。问“父亲”，小虎说的话是不是真的。“父亲”听后，脸涨得黑紫，提了一把杀羊刀，径直跑了出去。到院门口，他死命抱住“父亲”的腰，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盛怒的“父亲”，害怕真的会出人命。

　　后来，从各种途径，小宝又得到更多关于他出身的说法。但他再也没有告诉过养父。相反的，在他的心底，渐渐埋下了对亲生父母的怨恨。

　　到了小宝读初三时，养父突然得了急病。等他从乡里中学急急赶回去，老人已经走了。没来得及和养父见最后一面，他最想问他的那句话，也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养父去世没多久，小宝就辍学后，他跟着其他年轻人一起出去打工。没有了养父的管束，加上对自己身世的深深自卑，他开始日渐堕落。

　　2018年7月，小宝在KTV里和人聚众斗殴，被公安机关行政拘留了。在此期间，他被抽了血样，DNA和葛顺顺终于比对上了。

　　让葛顺顺万万没想到的是，巨大的喜悦后，接踵而至的竟是巨大的悲伤。无论当地民警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说，小宝就是不愿意和自己的母亲视频相见。

　　葛顺顺和众多亲人连夜坐车赶了过去，小宝竟然早早躲了起来。

　　大家都劝葛顺顺，小宝毕竟还是个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他恐怕一时接受不了这个事情。但你们母子肯定会团圆的，毕竟血浓于水。

　　无功而返后，葛顺顺常在家里自言自语，说：“小宝怎么就不认我了呢？他怎么就不要妈妈了？我怎么向他爸爸交代啊？”众人见她神情恍惚，便都劝她不要多想，安慰她说当地的爱心志愿者正在努力劝说小宝。

　　2018年8月的一天，葛顺顺突然坐车来到了当年丢失小宝的杂货店前，那时天色已暗。她在路上一边走着，一边开始脱衣服。

　　路过的人惊呼一片。高永生闻声跑了出来，忙上前用衬衫包住了她。那时的葛顺顺目光呆滞，嘴里念着：“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啊。“

　　警察也跑了过来。他们给葛顺顺的亲人打电话。亲戚们连夜驱车赶到，见此情形，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就带她回家看病。

　　哪知道第二天一早，葛顺顺乘人不注意，便又跑了出来。正好那天我在火车站等人，便看到了那悲伤的一幕。

　　到了今年元旦，我和高永生聚会时，他说起了葛顺顺的事情。

　　在当地民警和爱心志愿者的多次劝说下，尤其是听到父亲在临终时，对小宝的心心念念。以及母亲因为他的逃避不见而精神失常后，小宝幡然醒悟。

　　去年10月份，小宝回到了故乡，到精神病院看望母亲，母子俩抱头痛哭。医生说葛顺顺心结已经打开，病情恢复非常好，估计很快就能出院了。

　　后来，小宝又在众多亲人陪伴下，去给祖父和父亲扫了墓。

　　去年12月底，大姑父和大舅又领着小宝到当初他被抱走的地方，请高永生和当初一起寻找他的几个好心人吃一顿饭。

　　那一夜，所有人都很开心，也都喝多了。临走时，小宝还特意加了高永生的微信。说是妈妈嘱咐的，以后两家人要常走动。

　　我想 ，这一定是我2019年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注：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齐文远，自由职业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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