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杀”过一个人，以100条正义的理由。

　　花  开  有  声 · 文  艺  理  性

　　本期插画作者：王沂东

　　谈谈写作和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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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记者那会儿，特别是写舆论监督报道那会儿，我常碰到当事人反悔的糟心事儿。

　　接到一条投诉，或一桩爆料，明访暗访全访完，正面侧面全调查，吭哧吭哧坐在电脑前，累得腰酸背痛把稿子刚写完，忽然就接到了爆料人的电话：

　　“要不，这事儿别见报了吧。”

　　不用往下问，我就能猜出个中原委：

　　第一，爆料人怂了。他觉得一旦真相公布于众，被曝的那一方势力太大，反扑太强，会报复他于无形之中，玩弄他于股掌之间。

　　第二，他得到好处了。媒体一去采访，被曝的那一方的态度立马不一样了，和他说好话了，给他赔偿到位了，他得到私利就舍弃公义了。

　　那时候，碰到这号前后不一、见利忘义的人，我挺窝火的：

　　说好的，不怕恶人小人，誓死也要争个鱼死网破呢。说好的，为了公平正义，绝不后退一步呢。怎么一句恐吓，一点好处，你就把我给卖了呢。

　　那时候，我尚且年轻，嫉恶如仇，爱憎分明，二元对立，正义爆棚。

　　一遇到这些反悔的人，这些把媒体当枪使的人，这些得了好处就改口的人，我会生气地对着电话把他大骂一通，然后再狠狠地对着写好的稿子翻几个白眼。

　　心里无比沮丧的，是稿子无法见报了，自己又白忙活了。

　　直到后来，我遇见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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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个开车的男人，爆料某执法部门的黑暗交易，根据他提供的线索和录像，我和同事调查几天后，发了一长篇独家新闻，剑指渎职犯罪，引发读者叫好。

　　稿件见报后，主管局长被处分，队长和副队长被撤职，两个一线执法人员蹲了监狱。

　　当然，那一年，这组舆论监督报道，还得了一个大奖，并在随后我的职称评定中，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但两年后，那个爆料人的妻子打来电话，说那组报道刊发没多久，她家就莫名其妙地发生了火灾，所有东西被烧个精光，幸亏俩孩子都上学去了，没有造成伤亡。

　　更令这个家雪上加霜的是，小半年后，她老公又出了惨烈的车祸，一条腿成了残疾。

　　“他开车在路上行驶的好好的，突然被一辆货车狠狠地撞上来。”爆料人的妻子说，“大车小车，他开了一二十年，从来没有出过事故。这一次，真是祸从天降！”

　　肇事货车司机投放了高额保险，赔偿很到位，但那个曾经仗义执言、嫉恶如仇的男人，余生只能靠拄着拐杖活着。

　　“你说，会不会是有人报复俺？”

　　爆料人的妻子问。

　　我不知如何回答。因为，没有任何证据可查。

　　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想起这件事，想起那个一家四口的底层之家，想起那个失去一条腿的汉子，想起他接二连三受刺激后变得神神叨叨的妻子。

　　我甚至想，如果他当初没有给我们提供线索，没有出面指证黑暗勾当，我们没有采写那篇报道，说不定，他就能健健康康的，平平安安的，陪他的两个孩子长大，陪他的妻子平安到老。

　　就像，我们身边很多为小家打拼不停、为自保认命沉默的普通男人一样。

　　是的。我后悔了。

　　这种后悔，在几年后，我通过其他人证实，当年被降级、被处分、被撤职的局长队长们相继官复原位后，变得更加深入骨髓，更加无以复加。

　　尽管，我也知道，当初采写的那组报道，并非就是导致爆料人一家一系列不幸的导火索，但我心里始终过不了这个坎儿：

　　是我，毁了那家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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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件事儿之后，我就不怎么热衷于写舆论监督稿件了。

　　就连，关于真相和揭露、事实和调查，当初信奉的那坚若磐石的信念，那誓不罢休的追问，那改变周遭的热忱，也随之摇摇欲坠，土崩瓦解。

　　随后，我离开舆论监督报道岗位，离开突发新闻报道岗位，又离开专栏采编报道岗位，直至，像个逃兵一样离开新闻队伍。

　　我对现实缴械投降，犹如一个懦弱的渔夫匍匐在汹涌的海面上恸哭。

　　如今，人到中年，我只愿遇见一个个平凡卑微的人，看看他们的心里，哪里有痛，哪里有伤，哪里有疤，哪里有光，哪里有亮，哪里有爱。

　　然后，我也把自己的心打开，袒露给他们：

　　看，我们是一样的，都不是什么圣人，都不是什么完人，都有苦有乐，有好有坏，有公心也有私心，有坚持也有放弃，有暗伤也有荣光。

　　是的，我们都是一样的，都是向生活臣服的普通人。

　　而普通人，首要的使命，是活着。平安地活着，健康地活着，和深爱的人一起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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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前两天，当我根据读者来信所写的一篇真实故事发表两天后，给我讲故事的那个女读者，突然留言说她身边的人看到那文后，都怀疑主人公就是她，纷纷向她求证，言语之间颇有微词，这让她感到压力很大，甚至担忧恐惧。

　　“能不能删除？”她说，“拜托了。”

　　我二话不说，立即删除了那篇文章。

　　人言可畏。

　　她受过很多苦，已不必再承受这份痛。虽然，有的痛，来自车祸；有些痛，来自谴责。但这些痛，都和我有关，和我的文有关。

　　我纵然有100条理由去为我写的那篇文辩护，证明它来自真实人生，得到倾诉者授权，有资格保留存活，继续流传。

　　但在第101条理由面前，我仍要选择果断删除，不再传播，把伤害和纠纷降至最低。

　　这101条理由就是：

　　相比读者的唯一人生，再好的文章也显得微不足道。

　　后来，包括央视网在内的多家公众号，都要转发这篇关注底层女性命运和自强自爱自救的文章时，发现我已经删除，甚是不解，纷纷询问。

　　我在开白群里说，原因只有一个：

　　再受欢迎的文，也比不上活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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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

　　爆文充斥、表达过度的当下，一篇再感人再优美的文章，也很快会被遗忘，被取代，被淹没。就像一朵浪花被大海吞噬，甚至来不及掀起一丝涟漪。

　　但一个人，一个平凡的女人，一个受过很多苦依然想活着的母亲，还要在余生漫长的时光里，和她的家人共处，和她的亲友相见，和她的周遭抗争，向她原本就不被善待的人生，叫板，或和解。

　　素昧平生的我，同为女人的我，应该站在路边给她鼓掌，祝福她越来越好，而不是和那些刁难她的人一起，在她柔弱的肩膀上再砍一刀。

　　我只愿她好好活着。我只愿像她一样的女人们都好好活着。哪怕，她们从来没有找我写过一篇文。哪怕，她们永远无法成为我笔下的主人公。

　　所以，这一次，我选择认怂。今后，我怕还会继续怂下去。

　　因为，我不想再“杀”人，以文字这把刀，以正义这个名。

　　——结束，是另一种开始——

　　有一种隔屏深爱

　　叫星标闲时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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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闲时花开（）：作者刘娜，80后老女孩，心理咨询师，情感专栏作者，原创爆文写手，能写亲情爱情故事，会写亲子教育热点，被读者称为“能文艺也理性的女中年，敢柔情也死磕的傻大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