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拼命逃离“控制”，又将自己送回“控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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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次的来访者，是我的老“熟人”。几年前，我还是个新手咨询师，就遇到了她。

　　那年她二十多岁，大学毕业没几年。干净利落的短发，大大的眼睛。大学期间她修了两年的心理学，懂的知识和体验都非常多，跟那个时候的我可谓旗鼓相当。我看着她，听她讲述属于她的故事。

　　她在读大学的城市留下来了，因为同学都在那，也因为父母希望她能留在那个二线城市继续奋斗，不想让她回到这个海滨小城。在父母眼里回来意味着在大城市奋斗不下去，没有出息，没有见识。

　　大学的好友们慢慢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她的聚会越来越少，她越来越宅，也越来越渴望感情。一个比她大很多的男人意外走进了她的生活，两个人感情发展很快。

　　后来她职位有所调动，不再是天天坐办公室，而是有了更多接触客户的机会，应酬也多了起来。男人开始约束她，不允许她和男同事、男客户通电话，她不同意，男人一哭二闹三上吊，她只好心软了，请求调回原来的岗位。

　　然而她的退让只让男人得寸进尺：男人跟踪她去同学聚会，发现有其他男的就大吵大闹，她继续妥协让男人封锁了自己的经济。男人并不甘心，还逼她辞职。

　　“为什么没考虑带他一起去参加你的聚会？也许就没这些了。”我问了一句。

　　“带去过了呀，可他对我的朋友都是一脸蔑视，对她们的男朋友也都看不起，觉得这都是些什么玩意，自己这金贵地拿着铁饭碗的研究生，跟他们坐在一起真是委屈了，后来我就不想带他去了。”她苦笑。最后她受不了这样的管控，提出分手，男人一怒之下把她打了。

　　2.

　　事后男人下跪道歉，她选择了原谅。可是男人越来越过分，她不断被打，打她是为她好。要替她父母“教育”她：骂她是不三不四的烂女人，上学就谈恋爱简直不知羞耻。

　　她也变得越来越疯狂。终于有一天受不了，工作辞掉不敢去了，就在家躲着。男人天天跑到她住的房子门口，逼她相见，否则没完。

　　她害怕得报了警，警察却说她没有证据，把她批评教育了一顿。她永远记得警察看到男人也是司法部门的人后，客客气气的样子，甚至都有点，毕恭毕敬。走出公安局，男人十分得意地说，在这个城市，你斗不过我。

　　她拿出一把刀，努力地挥舞着，逼得男人不敢靠近她。她只带了钱包和电脑连夜逃回了自己的城市。收入早就被男人控制了一部分，自尊心太强的她又不肯张口去借，以前背着男人悄悄办了张信用卡。她用这张信用卡和退还的房租钱在家乡的另一端租了房子，找了个工作。

　　后来男人来了这个城市几次。她跟男人说，现在不是你的城市了，在这里，你敢乱来的话，你斗不过我。男人当然不肯罢休，扬言要在这里到处散播她的无耻和下贱，让她父母和家人抬不起头做人。

　　她反击道，大不了就鱼死网破，我去你单位也好好跟你们领导讲讲你的事，这通电话我已经录音了，添油加醋我也会的，看你还能不能再穿上你的制服继续升职？之后她换掉了电话、QQ等联系方式，从此这个男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3.

　　听到这里我替她松了口气，她还算勇敢，也算聪明，并不像许多类似经历的女人，早已习得性无助，没有能力走出这个控制。但她接下来的讲述让我这口刚松下来的气又提了上去。

　　我问她：“能告诉我经历了这些事情，你选择不告诉你父母的原因吗？”

　　她缓缓地说：“他们并不值得我信任。”

　　她告诉我，父母早就离婚，都各自有了交往的对象。她觉得告诉他们这些，就等于给他们添麻烦。我一边惊叹于她的“懂事”，一边在脑子里刻画她父母的“样子”。

　　她先跟父亲讲她已经回来了，父亲表示回来就回来吧，反正在哪里都一样。然后给她打了笔钱，就再没联系过她。

　　至于母亲那边，她婉转地说自己在那个城市赚钱的速度赶不上房子升值的速度，又表示工作太忙没有时间谈恋爱。母亲这才放下了回家就等于丢人的念头，同意她回来工作，催促赶紧找个对象。

　　这个过程花了她一年的时间，总之她名正言顺的搬回了自己家。但是她并不开心，常常做噩梦。总梦到那个男人一边说爱她，一边像魔鬼一样控制她。

　　这还不算，母亲催促她找对象：“趁年纪还不大，找个条件好的，若是找个条件不好的就太丢人了。”她感觉自己又被控制了。

　　4.

　　从小到大，父母对她无条件的爱很少，更多的是有要求的爱。要她拿“听话”和“懂事”来交换，只有让他们满意才会爱她。

　　她不能成绩不好，父母会没面子。她要参加各种大人的聚会，展示自己的多才多艺，不能淘气，父母会丢脸。如果她做得不好下场就是被打，一边打一边说：“我是为了你好。”

　　她觉得一定是自己不好，父母才惩罚她，她告诫自己不可以因此恨他们。可时间久了，她渐渐就不那么坚定了。但别人家孩子成绩好，也是父母打她的理由，谁让她退步了？她身上被掐的青紫，被皮带抽打的伤痕，同学们不经意看到，一个个大呼小叫传的人尽皆知。

　　她心里恨父母，却又爱他们，更渴望他们的爱。于是她喜欢上了班里一个冷冷的男孩，那种对一切都很冷漠的样子，太让她向往了。她早恋了。在那个年纪优等生是不可以早恋的，老师找来了家长，父母觉得前所未有的丢脸，把她在屋里关了一整天不给饭吃不给水喝。

　　她再也骗不了自己了，什么为了自己好，不过是父母编织的谎言，自己还不愿意相信罢了。心如死灰，决定让父母丢脸一辈子，她逃学，离家出走，在网吧睡觉。最后她把老师给打了，学也念不下去了。不过这更符合她的心意了。

　　父母也为此吵架，俩人吵着离了婚。她不得不转学去一个半寄宿学校。此时她开始内疚了，想是自己太差劲了，才让父母离了婚。

　　她做回乖乖女，想重新努力学习，但是再也静不下心来，成绩总是忽上忽下。高考时成绩发挥一般，她没考上重点大学，母亲劝她重考，她吓得赶紧填了个挺远的学校跑了。

　　她以为上大学，工作了，就可以离开父母地控制。但是她又找了个控制她的男朋友，重新体验了一次那种被要求“懂事”和“听话”的日子，也同时激活了她以前的那些记忆，让她痛不欲生。这就是她之前来咨询的原因。

　　接触过两年心理学的她，在咨询中进展的很顺利，意识到问题并做出了相应的调整，成长得很快，速度惊人。几次之后，她说她已经原谅了父母，和内在父母进行和解了。她状态也好了很多，再就没有来过。

　　5.

　　如今，她再次成为了我的来访者。过肩的长发，依旧大大的眼睛，一切和几年前似乎没什么变化。现在她已经结了婚，丈夫是中学时爱慕她的同学，孩子都上学了。

　　上次的咨询结束后，跟父母的关系不远不近，但是她不再为此而难过，反而觉得挺好。本以为能一直这么挺好下去，结果母亲逼她找对象。应付公事般的找了，却不想结婚，最后和相亲对象吹了。母亲生气，又不管她了。

　　她为了挽回母亲的关注，又找了个还算顺眼的人恋爱，就是她的中学同学。但男孩家境一般，父母文化水平一般，母亲极力反对这门亲事。在母亲的反对下，男孩依然努力争取，感动了她，她自作主张跟男孩领了结婚证。办婚礼的当天，父亲因为女朋友的原因没有出席，母亲也不满意这桩婚事强装欢笑。

　　结婚后，丈夫做的小本生意有了起色，开了几家分店，条件竟好了起来。母亲脸上有了笑容，逢人就夸自己女儿嫁的多好。她看着自己母亲世俗的脸，一方面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另一方面又忍不住开心，觉得自己终于没有给母亲丢人。

　　孩子出生以后，她专心在家带孩子，想给孩子一个美好的童年，弥补自己的遗憾。随着孩子长大，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像母亲，说好不凶孩子不打孩子却控制不住自己，母亲拿她的孩子继续跟别人家孩子比较着，她也跟着比较，对孩子诸多要求。

　　这天她带孩子去母亲家里玩，母亲劝她赶紧给孩子报个特长班，学个乐器或者唱歌跳舞画画什么的，她答应了。孩子不同意，说不喜欢，不想去。她急了，你没去就说不想去，试都没试就放弃？孩子依旧不为所动。

　　她一巴掌打在孩子后背上，孩子看了她一眼，她感受到了挑衅，下手越来越重，直到孩子大哭出来。母亲骂她不会教育孩子，就会打孩子，然后安抚着小外孙。

　　她也哭了，我从小就是这么被你们打到大的，那更狠更疼，你忘了，你那么会教育怎么不帮我教育？你会教育孩子，孩子出生到现在你可曾帮我带过一天？我累得不行的时候求你帮我带一天，你宁可打麻将也不肯来帮忙，忘了吗？

　　母亲皱眉反驳，我什么时候打过你？我跟你爸从来没有打过你，就是对你严格要求，你现在过得这么好不都是我的功劳吗？没想到你居然怀恨在心，怪我不帮你带孩子，这是你的孩子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这么大岁数了，红包也给了，你还想我给你带孩子，怎么那么不懂事。

　　母亲盛怒之下把她和孩子都赶了出来，临走还说她，你一定是疯了。看着哭闹不止的孩子，终于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她不想再复制一个她出来。所以她再一次找到了我。

　　她坚定地说：“我一定要终结这个控制的怪圈，尤其要放过我的孩子。我一次次地逃离控制，又一次次地把自己送回控制里，这是不行的。”

　　我微笑着说：“上一次你的成长太迅速了，并没有从根源解决问题。那么这一次，我们不要着急，慢慢来。”

　　“好。”

　　6.

　　我们所遇到的问题大多数都可以追溯到童年幼年甚至婴儿期，一切的一切都与我们成长的环境密不可分。

　　想要彻底解决问题不容易，有时候还会反反复复。有许多问题严重的来访者，经过几次咨询之后，看起来“好”的很迅速，其实只是把表面的痛苦“治”好了，来访者也以为彻底“好”了，就不再继续“治”了。再反复的时候，也许会觉得咨询师本事不行，没有做到“药到病除”。

　　日积月累的病，大夫会告诉你需要一个疗程。日积月累出现的“心伤”，也是需要“疗程”才能抚平。有些慢性病，比如慢性咽炎鼻炎胃炎等等。时好时坏的，治也很难治愈，有可能会伴随我们一生。

　　心里的伤，有的能治愈，有的也是慢性病，会伴随我们一生。我们要做的是将失控的地盘夺回，重整成有：“管控”的地域。我的这位来访者，具备心理学的头脑，发现几年前的咨询只缓解了她的“心伤”，想走出控制的圈圈还有很长的路。

　　最后一次咨询，她再次聊到孩子和父母。

　　她说：“女儿很开心我不再逼她干这个干那个，也愿意跟我分享心事了，比如她喜欢和班里一个男孩玩，她想以后嫁给他。”

　　我逗她：“哎呀，七八岁就喜欢男孩子，比你还强些。”

　　她的眼睛笑的弯了：“多可爱啊，这么小就知道欣赏男孩子，确实比我强多了。”

　　我跟她一起笑了起来。谈到父母，画风就变了。

　　她说：“最近的电视剧《都挺好》结局了，我不喜欢这个结局太假了。有些伤害会痛一生。时间久了就过去了？那是不可能，不是原谅了，是算了，不恨了。”

　　是的，有时候和解并不意味着原谅了。从来也没人逼她去原谅，这些年都是她自己在逼自己原谅父母。她肯彻底真诚面对自己的内心，而不是假装原谅。父母就是一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存在。而这些年，我们都成为了母亲，也在学习给孩子爱与尊重。

　　她即将离开，我很不舍得。这些年，我见证了她一路坎坷，她也见证了我从青涩到经验丰富。她对我来说是个很特别的来访者，是我从新手咨询师转变为成熟咨询师的一个标志。

　　最后，她依旧大大的眼睛，使我想起我们的初见。期待我们再次相遇，但下次我们可以换个“地方”。

　　（本文个案经案主同意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