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得不明不白，过得不痛不痒。”

　　1

　　到了傍晚，这座城市又开始下起雨来。

　　小林开着车行驶在三里屯附近，想着要不要左拐上工体西路，但又担心堵车，打开收音机想听一下路况，结果是插播的暴雨橙色预警。

　　真是丧气。只要一出车就下雨。小林愤恨地想。

　　小林其实不小了，三十多岁，有一份不好不坏的工作，闲下来时开网约车，就当赚零花钱了。

　　趁着红绿灯，小林又一次刷新软件接单的界面。

　　之前滴滴接连有不好的新闻，订单量减少，来回刷新了几次，都接不到合适的单子，不是毫无反应，就是离得太远。

　　小林自言自语道：最近的生意果然不好干啊。

　　叮咚。手机一个提醒，有一个人下单，正好在三里屯北区，小林眼急手快，抢了这个单子。

　　一分钟后，订单主人的电话打了进来，是一个男生，南方人口音。

　　你好，师傅，我们在北区，就是酒吧街和大使馆的那个路口。

　　好的。

　　师傅，麻烦来的时候打双闪，谢谢。

　　好的。

　　挂了电话，小林想，师傅师傅师傅，怎么大家都喜欢管司机叫师傅，北京人都喊哥们儿。

　　三里屯附近的行车高峰是从早八点到晚十点，很少有不堵车的时候，这次也不例外，只要驶入工体西路，马上就能体验到什么叫做走路比开车快。

　　小林渐渐开始有些烦躁，略微后悔不应该接这个单，实在太耽误时间。

　　订单主人的电话又打了进来。

　　师傅您到哪儿了？

　　有点堵车，您麻烦等一下，大概五分钟。

　　好的，不急，谢谢。

　　雨下得大了一些，街道的积水多了起来，五彩的霓虹灯映照在路上，路面变得五颜六色，街上的行人纷纷打起了伞，又像是流动的霓虹。

　　拐过一个弯，小林给车打了双闪，远远看到有两个人站在路口左右张望，男生举着伞，女生歪歪扭扭地靠在男生的肩膀上。

　　车子停到他们面前，男生扶着女生上车，小林立马闻到了一股酒精的味道，他说，是尾号1888吧？

　　男生点点头，对的。

　　他把女生安顿好，自己收起伞也坐了进去，从背包里掏出纸巾，细细地擦着女生额头上的雨水。

　　师傅，我们能不能先去趟常营？然后再去目的地？

　　好的。

　　小林开车又一次进入了主路，毫无意外继续堵车，天逐渐暗了下来。

　　一个北京的雨天夜晚，即将到来。

　　小林朝着后视镜看了一眼，男生小心翼翼地将女生的头放在靠背上，又整理了下女生鬓角的碎发。

　　男生轻轻地说，不能喝就别喝那么多啊。

　　2

　　好不容易，车子上了朝阳北路，堵车稍稍缓解了些，小林将车窗摇下一个缝隙，让风吹进来一些，也好散散车里的酒味。

　　男生抱歉地朝小林笑笑，然后对女生说，怎么样？好些了吗？

　　女生微微张开眼睛，点点头。

　　没事，不会吐的，放心。

　　你干嘛喝那么多，不是说好只喝一点嘛。

　　我心里不痛快，不行啊？

　　听到女生这么说，男生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小林朝后视镜又看了一眼，男生的脸色不太好看。

　　你其实就是在怪我。

　　你为什么不和家人说我们在一起的事情？

　　我不是和你说了吗？我家人非让我找另外的人，我不想。

　　那你就应该说啊。

　　说了不是对你不好吗？

　　你其实就是不喜欢我。

　　你……又来了。

　　男生微微叹口气，也把窗户摇了下来，风马上呼呼地灌进来，女生被突如其来的风激得一哆嗦，男生又赶紧把窗子摇上去。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你怎么总问这个问题？

　　你就说是不是。

　　不要闹，我们还在车里。

　　你是嫌我丢人？

　　小声点。

　　小林默不作声，连呼吸不敢太快，车里的气氛不太好，这明显就是一对情侣在闹别扭，这种事情小林见得多了，之前还遇到过顾客在车里就动起手来。

　　其实，也见怪不怪。

　　女生甩开男生牵着她的手，强撑着让自己坐好，扭过头看着窗外，男生略微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只能又一次牵起她的手。

　　别生气了。

　　我没生气。

　　喝了多么酒，还说要分手，这是不生气？

　　这是我的心里话。

　　真的？

　　嗯……真的。

　　男生只能再次赔笑，别闹。

　　马上就要到常营的某个小区门口了，男生把女生的包帮她挂好，又掏出一包新的纸巾塞到女生手里。

　　一会儿回家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

　　你不送我？

　　我一会儿还要回家加班，老板明天要结案。

　　你果然不喜欢我了，之前你都送我上楼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女生倔强地不看男生，男生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车子停到小区门口，刹车让男生回过神来，他俯下身子轻轻揽住女生，女生甩了一下，没甩开。

　　师傅，您稍微等我一下，五分钟就好。

　　好的。

　　3

　　小林看着男生扶着摇摇晃晃的女生走远，两个人从下车开始就重新起了争执。

　　小林想，五分钟是肯定回不来的。

　　小林把车停在路边的停车位，点上一支烟，雨水敲打在车窗上，雨滴又彼此汇成线滑落下来，一时间，小林看得有些出神。

　　有同事曾问过他，为什么工作这么忙还要去开滴滴？你就差那两个钱？

　　当时小林笑着说，是啊，差钱。

　　但他自己很清楚，他不是差钱，他只是不想一个人呆在家。

　　平时上班倒还好，每天在公司忙忙工作，和同事聊聊天，哪怕下班都可以约着去吃饭，回到家无非睡个觉，也不觉得怎样。

　　但只要一到周末，早晨睡到自然醒，一睁眼，下意识地要赶紧起床穿衣服，但马上就会回来神来，哦对，今天是周末。

　　于是再颓然地倒回到床上，蒙上被子想睡个回笼觉，但多年的生物钟却让他无法再入睡，只能掀开被子再起床。

　　有时他走出卧室，会没来由地说一句，我起床了哦。

　　紧接着就会骂自己，没出息的东西，说给谁听！

　　这个习惯是小林和一个人养成的，只要他说一句我起床了，马上就会有人说，起来啦？赶紧吃早饭吧！

　　有时他晚上回到家，一开门也会说一句，我回来了哦。

　　这个习惯也是小林和一个人养成的，只要他说一句我回来了，马上就会有人说，回来啦？赶紧吃晚饭吧！

　　以前他根本不觉得这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情。

　　甚至还觉得很多余。

　　很多次吵架，小林会嚷，每天就是吃饭吃饭吃饭，吃完早饭吃晚饭，你除了会做饭，还会不会点其他的？

　　每每说到这样的话，那个人都会泪眼汪汪，一言不发。

　　有时小林也会被嫌弃，他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不太爱干净，东西总是乱丢，那个人就会在一旁收拾，忙前忙后。

　　免不了也会数落小林，你看看你，衣服怎么能随便堆在椅子上？脏衣服和新衣服怎么能放在一起？用完东西要放回原位的好吧？

　　有时小林玩游戏，那个人来收拾烟灰缸，也会唠叨两句，少抽点烟，烟灰缸满了也不会自己倒下？

　　每每这时，小林也会烦，不耐烦地顶撞几句。

　　那个人微微一愣，然后一言不发，默默继续收拾。

　　那时，小林觉得这些都无所谓。

　　4

　　那个人离开的那天，小林坐在沙发上铁青着脸，看着她满屋子忙碌。

　　先是收拾了自己不多的一丁点东西，然后给小林烫衣服，一件件衬衣和一条条西裤都熨烫地一条褶子都没有。

　　然后把从超市买来的各种水果和食物整齐地放在冰箱里，又转身开始打扫家，清理卫生间，刷浴缸。

　　最后这一切都忙完，那个人把所有的抹布丢进洗衣机里，轻轻地对小林说，一会儿记得自己洗。

　　小林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慢慢转身，提起自己的行李箱，低着头想了一下，然后说，我走了。

　　小林终于蹦出了几个字，我送你？

　　她摇摇头，不用了。

　　她走了出去，轻轻关上了门，小林坐在沙发上楞了一会儿，又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走到窗口偷偷张望。

　　她刚刚走出单元门，提着行李走了几步，然后又回头，正好也看到了楼上的小林，她轻轻挥了挥手，又微微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小林站在窗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然后他快速转身，从洗衣机里扯出那些抹布，统统丢进了垃圾桶。

　　那个人刚离开的头几天，小林觉得这日子轻松多了，再没有人在耳边唠叨，也没有人指手画脚。

　　看电视可以把脚随意搭在茶几上，想几点回家就几点回家，抽再多的烟也不要紧，衣服脏了就随便一丢，这一切都太无拘无束了。

　　但过了不到一周，小林就开始不适应。

　　家里乱成了一团，衣服皱巴巴堆在一起根本没法穿，没人做饭，也懒得叫外卖，总是饿着肚子睡觉，半夜起来想喝口水，发现桶装水也没有了。

　　有时晚上睡得迷迷糊糊，习惯性把胳膊往旁边一搂，结果搂了个空，那时脑子里会发出让自己完全清醒的警报，那个人，真的已经走了，而且这完全都是自己的错。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到底弄丢了什么。

　　以前那个人为自己付出过那么多，自己却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甚至觉得多余，可如今看来，自己真是个白痴，其实根本离不开她。

　　后来，小林渐渐学着自己打扫家，自己烫衣服，自己做饭，自己倒烟灰缸。

　　甚至都有了强迫症，见不得一点脏乱，容不下一点疏忽，来过他家里的人都说，天呐，你家干净得不像是男人独住的屋子。

　　小林都笑笑不说话，只有他知道，这一切改变，是谁带给他的。

　　可再怎么干净整洁也好，回不来的，终究是回不来了。

　　哪怕说一万次的“我起床了”和“我回来了”，也无人回应，只有空荡荡的家里，和自己空荡荡的回音。

　　5

　　或许，正是因为曾经爱得不明不白，如今才过得不痛不痒。

　　连心痛，都不是理直气壮。

　　连想要挽回，都深知没有这种资格。

　　雨越下越大，小林刷着微信，看着那个人刚刚发的朋友圈，她说雨天幸好有人送伞有人接。

　　他想，她现在一定过得很幸福吧，毕竟自己从来没有给她送过伞。

　　正在胡思乱想，有人拉开车门坐了进来，是刚刚乘车的男生。

　　不好意思，耽误了一点时间。

　　没事。

　　小林重新将车开到了主路上。

　　去望京？

　　是的。

　　雨越下越大，世界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水汽。

　　这座城市开始被重新洗刷，多少故事被忘记，又有多少人被想起，还有多少不知姓名的人，活在多少不被他人所知的故事里。

　　小林朝后视镜看了一眼，男生呆呆地坐着，面无表情，眼神发直。

　　冷不丁的，男生像是不知和谁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

　　好累啊。

　　小林也像是不知和谁说，也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回答了一句。

　　是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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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 懂 你 的，为 你 哀 愁 。明 白 你 的 ，叹 此 生 值 得 一 游

　　♫ / 下雨城市 —— 陈淑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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