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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4-09    作者:程建华    来源:网络

  信

  1

  那年姐才14岁,初中刚毕业,长得黝黑削瘦,一头枯发,乱蓬蓬的,杂草般蔫在头顶,远远望去,活脱脱一个食不果腹的野伢子。

  妈每日皆嘱咐姐早点儿回家,那阵儿村口常刮大风,刮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妈担心姐哪天回来晚了,会被突如其来的大风刮落山坳去了。

  彼时姐正在野人寨学做裁缝。

  野人寨离村六里,是个依山傍水,与世无争,有着三二十间门店的百年老镇。

  姐的师父姓周,四十多岁,身材瘦长,手艺娴熟。

  周师父的裁缝店白墙斑驳,黑瓦森森,紧挨着镇上唯一的采供站。

  妈放心不下姐,只好拖着病秧秧的身子,披一肩晚照,踽踽独行到村口那棵冠如伞盖的大槐树下,翘首等姐归来。

  一时,山雀,鹁鸪,斑鸠,黄莺,都啾啾叫着,扑棱着翅膀归巢去了,暮霭一点点漾进谷口,渐至浓稠,妈单薄的身子就慢慢湮没在槐树影里了。

  2

  姐去厦门打工后,落日的黄昏,妈不再去风起云涌的村口了,妈像个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人,三天两头便跑一趟野人寨。

  山路弯弯,逶迤如蟒,白晶菊,紫茉莉,鼠尾草,石竹,及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野草,浪浪地舒开身段儿,挤满路畔。日久,溪里的鱼儿也熟悉了妈那瘦怯的身影,鱼虾们再不像从前那样,稍有个风吹草动,便四散而逃了。

  妈去时,冷冷清清的朝阳挂在东山顶上,妈回时,红红彤彤的夕阳落在西山坳里。妈前后摆动着双臂,走得大张旗鼓,山风呼啸。一众村人皆百思不解,那一往一返,十多里坑坑洼洼的山路,她是怎样一气儿坚持下来的呢?

  妈的胆管里密麻麻长满了石头,这老毛病一旦发作了,会痛得以头撞墙,满地打滚,妈把破衣烂衫塞在嘴里,咬得牙印累累,粉零麻碎,从不哭喊一声。

  县里医生说妈的病得去合肥开刀,说妈不动手术迟早痛死,要么饿死,胆管分泌不出胆汁了,食物不能消化,不得饿死么?

  好在姐的裁缝学得很顺手,周师父常夸姐有灵性,是个做手艺的料子。妈为此备感欣慰,精神也好了许多。

  遍野的山风,悄悄把日子一页页翻过。

  第二年初秋的一个傍晚,残阳似血,妈扛着锄,摇摇晃晃从后山回来,远远望见坡下的屋门城堡也似洞开着,心下猛吃了一惊,未及张口,又见姐拎只鼓囊囊的大背包,正气喘吁吁迈出门槛来。西边的斜阳,给姐那汗涔涔的脸上洒上了层金粉,姐削瘦的身子,孤零得像片飘飞在晚风中的霜叶。

  妈远远见了,蜡黄的脸上像被马蜂冷不丁叮了一口,剧烈抽搐一下,旋扔了锄头,慌张张跑近前,张臂拦住姐,一迭声问:琴伢,琴伢,做,做么事?妈说着,一双眼睛瞪得快滚落在地上了。

  姐抬起碎花的衣袖,使劲擦擦额头密如细雨的汗珠,轻描淡写道:妈,前两天不说了嘛,我要去厦门做裁缝了,今晚就走。

  妈紧蹙的眉头像系了把重锁,仍使劲大张着双臂,惶惶地说:琴伢,你大托人捎话了,说等你出了师再去不迟……

  妈,我能等,你的病还能等么?姐撅着嘴,两颗尖尖的虎牙快将嘴唇咬破了。

  不,琴伢,你还小,不能去。妈的双臂颤抖得快要耷拉下来。

  你今儿不让我走,明儿我也要偷偷跑走,我肯定要走的。姐沉着脸,说得斩钉截铁,那一字一句,就像一颗一颗从嘴里蹦出来的桃核。

  那,那也不能说走就走了,琴伢,你歇会儿,我杀只鸡……妈晓得留不住姐了,转身摘了头上那顶晒得泛黑的麦草帽,急吼吼奔向后院。

  莫杀了,兰姐还在等我,迟了赶不上车。

  妈和姐轮流背着包裹,汗如雨下赶到野人寨时,那轮磨盘大的红日刚刚坠下山口。兰姐一身金光,双手叉腰站在大巴前,那架势,活像个顶盔贯甲即将出征的女将军。见姐和妈一路踉跄而来,兰姐杏眼圆睁,指手喝道:就等你了,磨蹭么事?姐不敢搭腔,咬着牙,拖着行李,一任豆大汗珠滚落额头,低声下气上了车。

  妈喘着粗气,拼命追赶着奔跑的客车,边仰起头来,讨好地对车窗里的兰姐说:师姐,琴伢头回出远门,凡事请多多费心呐!兰姐目不斜视,淡淡点了点头。

  妈又撵着飞扬的尘影,抱着肚子高喊:琴伢,写信给周师父……

  妈声嘶力竭的呐喊,像柄寒光凛冽的刺刀,刹时划破了野人寨北头沉寂的夜空。那天晚上,明月高悬,夜风悠悠,妈双手掩面,耸着肩膀,沿山路哭回了家。

  3

  姐走后的第三天,晨雾如瀑,妈早早就跑去了野人寨。

  妈径直走到小镇北头,一抬眼,见把湿漉漉的铁锁,正寂寂挂在周师父那油漆剥落的店门上,不禁哑然失笑。

  妈迟疑着站在街边,举目四下睃巡,一双直勾勾的眼睛,终是落在了紧贴门边的一只铁皮箱上。

  那是野人寨绝无仅有的一只邮箱,苗竹一样墨绿,上面是弯半月形脑袋,下半身悬了个方方正正的肚子。这邮箱像个贪吃的饕餮,肚里撑满了远山近寨投来的信件。前些年,镇上没有邮箱,村人要寄书信,得满脸堆笑,好话说尽,托三天才来一趟的班车司机捎去城里。

  信是寄出去了,可要收到回信,却不知要等到哪个猴年马月了。

  于是一年四季,总有许多苍老憔悴的父母,因在采供站寻了一天也见不着远方儿女的来信,只好哆嗦嗦扭转失魂落魄的身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迈出門槛,一跤跌坐在周师父的店门口,默默地伤心流泪。

  日久,周师父再受不这种煎熬了,周师父狠狠心买了两条过滤嘴的烟,腋下夹了,趁端午节去了趟乡长家。

  周师父没说别的,只说村里的父母太苦了,该给大家设个邮电所。

  节后,野人寨邮电所虽没如愿落户,却勉为其难设立了个邮电代办所,周师父顺理成章地成了负责人。

  妈孤零零站在街边,目不转睛盯着邮箱,一任晨风胡乱撕扯着凌乱的发梢和粗布衣角。妈紧紧盯着邮箱的眼神,好似恰才回乡的父母乍见了久别的儿女,那一刻,妈觉得世间再没有比这只邮箱更温馨贴心的事物了。

  琴娘,这么早啊?妈吓了一跳,像被人陡然窥见了心事,连那焦黄的脸上也腾起了片红晕,转身看时,却见周师父背着双手,踱着方步,正笑吟吟从镇子那头走来了。周师父中山服的表袋里,端端正正插了杆钢笔,锃亮的笔帽,在红艳艳的朝阳下闪耀着夺目光彩。

  呀,周师父。妈不安地扯着前襟,我,我来看看。又皱着眉说:那天车子跑得飞快,我让琴伢给你写信,不晓得她可听到了。

  周师父哗啦一声开了锁,指着左边墙壁说:琴娘,放心,琴伢到了厦门,安顿好了,会寄信来的,走前我反复交待过了。

  妈顺势去看,见左墙上水平面似的,自西向东,缓缓铺开了一匹干净厚实的白布,白布上下两行,共缝了九个宽大的口袋,袋里三三两两,冒出了几只黄色的信封脑袋。

  见妈不解,周师父紧忙解释:这九个口袋,代表野人寨的九个村子,哪儿的信件到了,就归在哪只口袋里,家属来了,当场就能找到。

  妈听懂了,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激动,鸡啄米似的点头。

  4

  这天晚上,妈独坐灶下,就盏昏暗油灯,把身后土墙上的一道道划痕,反反复复又数了好几遍,没错,是46道。

  自姐走后,每过一天,妈便用黑炭在墙上划道竖痕,整整46天了,妈日夜盼着姐写信回来,盼着姐报个平安,可姐就像只放归山林的鸟儿,振翅一飞,便没了踪影。

  开始,妈还沉得住气,姐毕竟初次出门,又去了那么远,人地生疏,还不得适应阵儿啊?可是,这都一个半月了,你再么样忙,再么样不自由,也该写封信回来了吧?是不是到了大城市,看惯了高楼大厦,就把这穷山沟忘啦?妈在坡上锄着草,想到这儿,心里不由怨恨起姐来,手里暗暗使上了劲儿,锄得坡上的泥和草花蝴蝶似的四面飞去了。

  埋怨了一时,一阵山风兜头吹来,刹时妈又清醒了,不会,么样会呢,琴伢从小懂事,这不,小小年纪,就一心想着出去挣钱给我治病,这么好的伢子,么样会忘了家,忘了娘呢?唉,我真是太糊涂了,冤枉琴伢了。

  妈停下手里的锄头,自顾笑了笑,抬头望着远处的山林呆呆出神。秋色渐浓了,林子已悄悄披上了霞衣,山林上空,几只啾啁的鸟儿,正变着花样儿飞来飞去。妈就这样念着姐,怨着姐,盼着姐,迎来送走了山村的一个个黎明和黑夜。

  这四十多天里,妈穿梭般去了十多趟野人寨,开始一周去一趟,后来两三天一趟,再后来,妈恨不能一天到晚守在周师父那了。周师父赔着笑脸,劝妈:琴娘,你身子不好,莫来回跑了。说:琴伢一旦来信了,我立马给你送去,回家等吧!

  妈不安地站起身来,一脸窘迫,连说:好,好,有劳周师父,那我回了,明儿不来了。夕阳把妈的影子扯得瘦长,妈走得一步三回头,妈多希望她还没走出镇子,周师父就在后头远远撵上来喊:琴娘,快回来,琴伢来信了。可是直到妈磨磨蹭蹭走出镇子,天已黑透了,身后也没传来周师父的声音。

  第二天清早,白露刚刚捎走残月,妈又去了,妈去得比周师父还早,妈火急火燎道:周师父,昨晚上我梦见琴伢写信了,早寄出来了,今天该到了。哦,周师父急忙忙开了店门,拾块抹布,将条长凳左擦右擦,说:那可真好,琴娘,莫急,坐下等吧!

  妈一坐又坐到了太阳落山,浓浓暮色里,妈的眼神就凄惶了。周师父候在一旁,搓着手,轻言轻语劝道:琴娘,莫难过,兴许再过两天,琴伢的信真就到了。

  那天妈深一脚浅一脚摸回家后,却连着三天没去野人寨。妈不是不想去,秋汛到了,大雨绵延,山路尽被暴涨的溪水吞没了,妈冒雨到了村口,大槐树下望着远处黄蟒般翻涌的浊水,无奈踅了回来。

  一灯如豆,映照着妈怔怔的眼神,下午大雨住了,明儿该不该再去趟野人寨呢?去吧,山洪未退尽呢,不去吧,万一琴伢的信寄来了呢?妈烦躁得如同个彻夜失眠的病人。

  琴娘,琴娘。萧瑟雨夜,妈正踌躇哩,突然外面传来阵急促的叫门声。

  妈弹簧似的跳了起来,妈腾身而起时,带起了一股劲风,那盏幽暗的灯火猛烈地跳跃着,差点儿熄了。

  门外熟悉的声音让妈听出是周师父来了。

  妈一道烟跑到堂厅,哗啦一声打开了门,一股疾风夹着碎雨扑面袭来,妈不由打了个哆嗦,看时,只见周师父穿件黑色雨衣,打着手电,瑟瑟站在门外,像刚从水里上岸。妈还未说话,周师父已从腰里摸出个厚厚的油布包裹,举在手里使劲晃了晃,高声道:琴娘,琴伢来信了。

  周师父哈腰坐在刚刚剔去灯花,拨得明亮亮的油灯下,打开了姐的来信。姐的信写在两张练习簿上,笔迹歪歪扭扭。

  周师父理了理一头乱发,双手抻开信纸,朗声念道:妈,大,弟,你们都好吗?一个多月前就到厦门了,早该给你们写信了,可这里人手不够,刚来就上机子干活了,一直没倒出工夫来。妈才听到这里,鼻子一酸,眼泪刷一下,已淌成了条河。

  周师父顿了顿,待妈停住了抽泣,又接着念:妈,今天我们放了一天假,兰姐说下午要带我们去海边玩,我在这里一切都好,你莫担心。妈枯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自姐走后的第一缕微笑。

  妈,你在家里要少做事,莫把病累发了,等我发了工资就寄回去,攒到年底给你做手术,另外让大也多歇歇,他在林场的活儿更累人。妈,这里早就通上电了,晚上也像白天一样亮堂,这里的街上真漂亮,好多大商场、大饭店,天天都像过年一样热闹,等以后挣到钱了,我也要带你和大来玩。

  妈拼命咬着嘴唇,嘴唇都咬出血了,哗哗的眼泪还是又一次打湿了前襟。

  弟,你念书可得用功了,出来打工真的好吃苦,一天要干十四五个小时的活儿,手脚慢了,老板还要骂人……周师父宏亮的声音穿风透雨,连栖息在山林里的鸟儿都听得见,可妈还是尽量往前凑着脑袋,一双耳朵更恨不能竖立起来。妈一会儿流泪,一会儿欢笑,妈透过那盏熊熊燃烧着的灯火,仿佛看见了姐那瘦怯的身子,姐低头伏在灯影里,正心无旁骛,手脚不闲地穿针引线忙活着,咳,这伢子,还是那么性急呀!

  琴娘,该给琴伢回个信了。

  妈一怔,恍惚抬起头来,却是周师父念完信了,正抽出那管插在表袋里的钢笔,等着写回信哩!

  呃,好,好,周师父,烦你对琴伢说……

  在那个山洪乍退的深秋之夜,周师傅不仅送来了姐的信,还把村里人家所有来信一并送到了。等妈挑柄灯笼,摸索着将周师父送到村口大槐树下时,风雨皆已偃旗息鼓,寂寂的山夜也静得吓人了。

  5

  当春风追逐着山麓,再次轻舞飞扬而来,远近又是郁郁葱葱一片了,这时姐又一次出了远门,而妈做过手术后,身体也已大好了。

  妈还是隔三差五去趟野人寨,妈想姐了,就颠颠儿跑到周师父那儿,抄起电话给姐挂个长途,撂下电话的刹那,满足的笑容就像朵殷红的菊花,绽放在妈那容光焕发的脸上。

  妈一身轻松走在回家路上,心里仍像喝了碗蜜水,甜丝丝的,眼看到家门口了,妈偶尔抬头,见片白云被風一荡,悠悠飘过了山尖,心下陡然就黯淡了,妈心里说:那些等信的日子呀,也像流云一样,再不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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