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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秘色瓷

2019-04-10    作者:峻毅    来源:网络

  遇见秘色瓷

  秘色瓷出自上林越窑,这在八十年代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上世纪辛酉年深秋的一天,八百里秦川腹地上空突然乌云密集,雷电交加,一场罕见的狂风骤雨,使位于关中平原西部的扶风县佛骨圣地法门寺供奉着释迦牟尼佛真身舍利的佛塔倒塌了三分之一。丁卯年春,残塔推倒重建,古塔下金碧辉煌的地宫才被发现,一批稀世之宝终于有缘重见阳光,其中有13件淡粉绿色的瓷器,件件玲珑剔透,精致得如冰似玉,且底下打有小小一方“上林湖供”印记。所幸的是,同时出土的还有记载所有器物的物账碑,一行“瓷秘色椀七口,瓷秘色盘子、叠子共六枚”映入考古专家的眼帘,曾经只是在传说中闻听的秘色瓷,不但惊艳现世,还被确认出自上林湖越窑,确定了越窑是我国古代最著名的青瓷窑系。次年初,国务院把上林湖越窑遗址列入了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从此,上林湖不只是慈溪的地标了,也不只是慈溪的风光和骄傲了,它成了中国青瓷文化的地标,成了中国的风光和骄傲。每当有文友来自远方,再谦卑的地主也会情不自禁地炫耀:上林湖是古代越州烧制进贡皇家专用秘色瓷的地方,越窑青瓷铺地,随处弯腰捧起几片,片片尽是唐朝宋朝……这真不是瞎吹的,只是稍有艺术夸张罢了。

  世界上最大的露天青瓷博物馆、湖底湖畔有沉睡千年青瓷越窑遗址群的上林湖,就坐落于浙东慈溪市中部的一个山坳里,晴日水天一色,雨天烟雨迷离,四季郁郁葱葱,波光潋滟,水波荡漾,景如诗画。

  上林湖我走过多少回,真记不清了,只记得每次都是陪同远道而来的文友们,怀揣遇见秘色瓷的期望前往,但好像与秘色瓷的缘颇远,从没遇见真正的秘色瓷器物,看到的摸到的只是徜徉在碧水中的古越青瓷的碎片。其实也不奇怪,“秘色瓷”就是釉料配方保密、专为皇家独特烧制的贡品瓷器,数量极其稀少,又不在民间流传,所以秘而不宣。在其出土之前,世人也只闻其名,未见其貌。直到第三届袁可嘉诗歌奖暨《十月》首届散文奖在慈溪颁奖时,我有幸作为当地作家陪同宾客到上林湖采风,这才遇见了心仪已久的秘色瓷器物。

  那日午后,天与秋光,爽爽朗朗,船儿载着我们离开上林湖埠头。多少往事,多少情愫,几多厚重,装上船儿,划破湖面,荡起碧波,像是一行行无字无语的诗句。我站在船头,放眼瞅上林湖的深秋,没有春时令人遐思的浪漫,也没有夏时令人怦怦心动的想象,但满目深深厚厚的绿,像有一种沉甸甸的张力和宽厚,一种具有托起春播和夏耕的张力和宽厚。

  远远眺望,船儿绕过了我熟悉的荷花芯晚唐龙窑遗址,渐行渐远,向湖的深处驶去。这是要去哪啊?我心里有些纳闷。

  船儿停靠在一个叫后司岙的地方。我们踏上高低不平的土埠,看到粼粼的湖水里铺满了层层叠叠的青瓷碎片,一直延伸到小山坡上,脚边随处都是,这里可真是弯腰就能捧几片,片片尽是唐朝宋朝,没有丝毫的艺术夸张。

  看绿草茸茸的四周,一块块用石灰粉圈划得相当有规则的长方形古窑址,被塑料防水布罩得严严实实的,防水布上有不少积水,应该是为防雨水渗透古窑遗址而给罩上的。其中有一处干得热火朝天,已挖得三米来深,工人们挑着挖掘出土的碎瓷片,在只有半米来宽的跳板上忙忙碌碌、上上下下。

  我是第一次置身真实的考古现场,亲眼看到那些沉睡了千年的厚厚实实的碎瓷片被考古学者层层唤醒,深感震撼。一锹一锄刨挖的工人们边挖边分拣,品相尚可的和拟定有用的堆放一边,大多数碎片一担担地被挑出土坑,堆在一起。在一旁监工的年轻女子,面目清秀标致,衣着朴实无华,若不介绍,怎么都看不出年纪轻轻的她竟是位考古博士,乍一看倒像是知青生產队里记工分的。她告诉我们,挖出土的那些古瓷片都是有年份的,有北宋的、五代的、晚唐的,越在下面越有历史。这样一层一层慢慢挖下去,就像一页一页翻阅越窑青瓷历史书,只要用心读,是完全可以读到当年越窑青瓷的历史背景、艺术文化和时代审美的。

  听着女博士的介绍,感觉眼前的湖光山色都闪烁着青瓷历史的缤纷,脚下的泥土都记载着古越窑的故事。想起我近期阅读的网络大咖们的历史穿越小说,突然觉得自己也穿越到了晚唐。上林湖越窑青瓷不但是供奉朝廷的重要贡品之一,更是唐代的一种重要贸易商品,与唐代的精美工艺和文苑艺术交相辉映,是一朵在传统工艺美术文化领域里盛开的奇葩,因此大量外运出国,盛销海外。上林湖越窑青瓷从明州港起航,先至广州,由广州至波斯湾,再销往亚洲、非洲二十多个国家和地区,从而架起了中国通往世界的“海上陶瓷之路”(又称”海上丝绸之路“)。这条“海上陶瓷之路”为中国陶瓷外销贸易和中西文化的交流写下了灿烂的历史篇章。我仿佛感受到上林湖青瓷架通了“海上陶瓷之路”的那种神奇,好像看到了外国人翘着大拇指连声赞叹越窑青瓷“Chinese celadon, that's great”的情景……

  一声“这里的任何碎片都不能拿走”的呵斥,把我从穿越中拉回了现实。原来,一位文友在脚边拣起一个像微型花瓶似的秘色瓷器,虽然有些残缺,但依然有模有样;擦去泥土,釉色莹润透亮。大家递来传去地欣赏,笑着猜其年份。那位工人随着硬邦邦的呵斥,突然伸手,一把给夺了过去,随手将它扔进刨掘的土坑。大伙面面相觑,一下子没有回过神来,因为谁也没有想把它攘为己有,稍有知识的人都清楚,考古现场的东西是不可以随便带走的,大家只是因为突然遇见了秘色瓷,有些兴奋而已。

  之前,我并不知道上林湖深处有那么一个叫后司岙的荒无人烟的小山村,它被确定为越窑遗址群核心区、被评选为2016年十大考古发现是近年的事。看看那个呵斥文友的工人,正埋头干活,轻手轻脚地一锄头一锄头地刨着拣着,态度极其严肃认真;看看那个冲锋衣裹着娇小身段的女博士,静静地端坐在正在挖掘的越窑遗址上方,毫无遗漏地记录工人们挑出多少担,挖到哪个层面,选了哪些“宝贝”,笔笔在目,一丝不苟地做着如此枯燥单调的事,大有严谨的工匠精神和学者风范。再看看女博士的脸和手,被太阳晒得像上了深色釉,黑黝黝的,却透着青春朝气的光亮,让我肃然起敬,让我难以忘怀。

  离开后司岙,坐船几分钟便回到了荷花芯。我原以为我是熟悉荷花芯的,但眼前的景象还是让我暗自惊叹——大不一样了!真是与一年半前大不一样了。原有的龙窑遗址棚顶,修整后更加气势磅礴;加上又新建了仿古越窑,真个荷花芯更有气魄了,更有魅力了,自然也更迷人了。那个已经冷却了千年,却依然让人们仰慕和敬重的窑底,用其自身的沉静和厚重,收藏了中国青瓷文化悠远的历史,记住了唐朝的繁荣盛世,记住了蕴藏千年的美好向往,记住了深深浅浅的青瓷留下的印痕,记住了人们所有的期待和祝福。我真想用四季满山的碧翠当纸,把常年涓涓潺潺的溪水作墨,以荡漾悠悠的湖为抒发情怀的背景,撰写遇见秘色瓷的故事……

  我遇见真正的秘色瓷器,是在上林湖畔的慈溪市青瓷博物馆里。那座刚刚落成还没有正式对外开放的恢弘又雅致的现代建筑,里面收藏着中国青瓷的千年历史文化,这座青瓷博物馆给我的第一感觉,她无凝是慈溪地域文化的重要地标之一。

  我们在博物馆办公区一间摆有乒乓桌的小會议室里,桌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炒米黄色的绒布,上面摆放着十来件精巧迷人的瓷器,有碟子、碗、枕、酒瓶等,颜色青中略带淡淡的黄,光泽柔和剔透,在灯光下满身灵气得像会开口说话,让人眼睛发光。没错,这就是秘色瓷。博物馆的工作人员介绍,眼前这些是正儿八经从考古现场挖掘出来的唐代秘色瓷,经专业人士修复,肉眼几乎看不出破裂的瑕疵。原来只有在北京故宫隔着厚厚的玻璃才有机会见到的秘色瓷器物,就那么一件件零距离地摆在眼前,由着我们抚摸,大家像打了鸡血似的兴奋。

  我喜形于色又小心翼翼地把秘色瓷捧在手里,有一种抚摸绸缎般的滑韧感。我的眼和手终于亲吻了这千年尤物,且与思想同步,不是做梦。这些秘色瓷实用物器,件件不同,有的碟面有花纹,有的碗壁有抽象图案,有的外形有边角……它们激发我思绪飞扬。最古老的上林湖只是穷乡僻壤里的一个海隅山村,百姓既无粮食填肚,又无棉麻纺纱织布御寒。人要生存,解饥饿与驱寒冷自然是底线。任何动物,凡是能在世间存在的,这种求生的本能是生来具有的。先辈们在客观现状的逼迫下,一是出自求生的本性,二也是为了子子孙孙能摆脱饥寒交迫的现状,终于本能地爆发了人积蓄于体的聪明才智,死死地捏住了有山依山为道,有水傍水之理;凭着对生命的热爱和对后代负责的态度,果断地在上林湖一带就地取材,选其优质陶土和清澈见底的湖水,以自己的智慧垫底,用自己的勤劳搭载,将泥水相和,拌拌、搅搅、揉揉、搓搓、捣捣、捏捏……塑成泥坯;取木燃火,让火焙烤泥坯,硬是把周易五行的“金木水火土”揉搓到最最极致之境,终于创造出人间美轮美奂的“秘色瓷”而名震天下,从此改变了濒临绝境的现状,拥有了生存和发展的一席之地。先辈们在这一实践中得以证实,五行运行“水”占中心之要。在制瓷烧制和运输过程中,水的重要作用更明显,因为不仅制瓷需要水,而且水运是当时安全稳妥输送青瓷珍品最为可靠的选择,无论是送递南方北方,无论是远洋境外。直至青瓷商贸在国际舞台灿烂亮相,并渐进带动其他商贸,终究以卓有坚实的伟业,让自以为很了不起的外国人见识了中国青瓷,不得不翘起大拇指连声赞赏——China,Ok!Ok,China!

  追溯上林湖越窑青瓷的历史隐痕,与上林湖拥有的满山翠绿遮盖的沃土和一泓清澈甘甜的湖水密不可分。因为能不能烧制出优质的瓷器,首先取决于胎坯,决定胎坯骨质密度和坚韧度的主要原料便是陶土。陶土所含的各种成分受限于地理和自然环境条件,不同的陶土自然决定不同胎骨坯质的厚薄重轻和柔滑度。上林湖秘色瓷最明显的优质特点之一,就是胎骨薄柔轻滑。

  在我的案头上,也有几件青瓷笔筒、笔洗、品茶杯等,看上去跟秘色瓷很像,当然不可能是真正的秘色瓷。它们只是上林湖畔上越陶艺研究所当家人、“非遗”越窑青瓷烧制技艺传承人施珍女士烧制的,它虽然没有秘色瓷的年轮和历史,却有上林湖特有的陶土和水,有越窑青瓷烧制技艺传承人呕心沥血的设计,加上当下先进的烧制自动温控技艺,所以无论材质和釉色,还是工艺美术,都很精美,器形装饰甚至比秘色瓷器更精致,不乏秘色瓷的底蕴。

  著名报告文学家陈祖芬先生曾在她撰写的《找到China》里写到:“今日之丰茂,是从古瓷片上长出来的?弯腰捧起几片,皆是唐朝宋朝。如果出一个抢答题:用唐瓷铺地是哪里?不用脑筋急转弯就可以回答:宁波上林湖。”

  确实如此。上林湖就是这样一个越窑青瓷的古都,一个能遇见秘色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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