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读 | 跑道上，停一停

　　工作多年，我都认为自己一定可以。

　　那时的我，二十多岁，热爱工作，能连续熬夜。又在每年的公司培训中接受轮番再教育，成功学、励志学，本本都学。上天厚待我，薪水职位一路涨，我根本没有理由去怀疑“努力”二字。

　　直到2018年，飞来横祸。一倒下，就在医院躺了十天。

　　每日八点，医生查房，浩浩荡荡一群人。主治医生听完症状，看着我，眉毛一挑：这么年轻啊？

　　犹如闷头一棍，如来压妖猴于五行山，昔日再多辉煌，走错了路，一朝皆无。

　　我看了看四周病友，四十岁、五十岁，人生过半，儿女成群。连生病都坦然，水果鲜花，心情犹在：人嘛，到了这个岁数，得些病，能理解。

　　唯独我，偌大的病房，一个异类。

　　爸妈知道我住院，连夜要开车来上海。电话里我轻描淡写，将严重性减去九分，说成感冒发烧一类的小事，安抚住人心。我曾以为，三十五岁之前，我可以凭一己之力，令父母荣耀，再无牵挂。谁知刚过三十岁，我便令父母牵挂我，更甚从前千百倍。

　　手辰请了假，日日陪在病床前。夫妻一场，共患难。

　　平时我爱吃西餐，尤其是芝士汉堡和牛排，越没营养，越快乐。我们这一代人，童年受过物资缺乏的苦，肉味闻得少，至今落下后遗症，能不能吃肉仍是衡量一个人年龄的重要标准。手辰想让我心情好，带来芝士汉堡，最终也被我的胃口全无打败，送给了病房内来探病的一个小男孩。小男孩三大口咬下去，一个大汉堡已被咬去一半。

　　我感到了一种年龄劣势的寂寞。

　　平日里和海归同事相处得多，这些洋气的家伙很少吃西餐，说是早已吃吐，回国后各个养成爱吃沙拉、吃水果的习惯。这下好了，我的一身爱吃肉的土味也终于被胃口卷走，从此告别牛排、汉堡，拿刀叉吃沙拉。

　　主治医生叮嘱我：工作压力不能太大，心情要保持愉快，熬夜是万万不可以的了。相处十天后又多说了几句：上海的年轻白领群体，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无坚不摧，一旦进了这里，这类人的抵抗力之差超过想象。

　　前后休假一个月，病床上失眠，工作后第一次反省人生的对与错。

　　这个世界，有太多目标。要争第一、争速度；要抢跑道、抢席位。人人都宣扬“努力”，可是没有人告诉我，“努力”是否也可以有一道边界。在公司的愿景里、部门的KPI里、领导的业绩里、你的薪水里，“努力”可以换来一切绚烂夺目的回报，于是人人都忘记了，“努力”还会换走一个人付不起的代价。

　　物理学中的能量守恒，人人高考会做题，一到人生考场，都忘了。

　　一张住院通知，教我记起对错；一张出院通知，教我重新做人。

　　病假结束，再次回到公司，迎面而来熟悉的场景，人人都很忙，人人都在拼。回到工位，坐下，我忽然发现，公司少了我，一样运转，昔日培训时那句“要做不可或缺的精英人才”显得莫大讽刺。

　　但家人却不一样了。爸妈开车来看我，耗时间、耗心力；公公婆婆周末赶来，熬汤炖补；手辰回公司忙成一团，要补上缺席十天的工作量。我小小一倒，家里全乱了。

　　公司和家庭，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古话说“患难见真情”，放在这里一样适用。

　　复工后的第一个周末，我第一次拒绝为钱加班。

　　我去了趟书店，买了烹饪书籍；我去了趟大卖场，买了豆浆机；我去了菜场，买了谷物和水果。周五的傍晚，我浸泡了豆类，周六一大早，起床打豆浆。我再学着书本里的样子，做了五谷杂粮。手辰晨跑回来十分惊讶，第一次看见一个下厨的老婆让他十分不适应。煎鸡蛋培根做吐司是他的习惯，幸好他晨跑回来了，还赶得及露一手，否则我代劳，他更不适。

　　我坦白承认：从前不愿意做，不是不会，是不想，总觉得时间浪费在这些事上，不值得，像个家庭主妇，一切围着锅台灶，远不如西装高跟鞋PPT，去换一笔可观的加班费。

　　手辰问：现在想转变一下了？

　　我说：是啊，因为忽然发现，公司不是我的，只有家是我的，你该早一些告诉我这些道理。

　　手辰笑：有些道理，你自己慢慢明白会更好，我等你。

　　共患难后，还有同甘。我喜爱的夫妻之道，他没有辜负我。幸好，我也没有辜负他。

　　我终于明白，平衡工作与家庭，永远是一个伪命题。这无关平衡，这关的是牺牲。无非是想要哪边多一些，就将另一边牺牲多一些。曾经我认为这必将痛苦万分，如今才懂，人生豁然开朗，就没有什么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