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老邢那年,我十八岁。高考一结束,我老妈就煞有介事地带我去了一个风光秀丽的度假村吃饭,席间将老邢介绍给我。
业已成年的我,略微明白聚散随缘,无爱的婚姻没有坚守的必要。所以,在老邢真的出现之前,我就已经隐隐期待着,会有一个什么样的人出现在我老妈的生活中。
世上只有妈妈好,我妈是我眼中最棒的女人。
然而老邢并没有给我惊喜。他与我老妈同龄,却更显老成,身形高大,有一双看上去很正直的浓眉,却沉默寡言。也许在我心中,难以有人与我老妈匹配。所以老实说,初次相见,我是略有失望的。
但老邢就从此进入到我们的生活中。
因为我妈不喜欢闻厨房的油烟味,老邢这个从未下过厨的男人开始学着做饭。在日复一日的实践和我妈的鼓励下,他的水平日益精进,向大厨级别靠拢。夏日来临时,江城的夜晚都充斥着小龙虾和啤酒泡沫的味道。而老邢自主研发出的小龙虾,让我们都不愿意再出去吃了。
因为真的太好吃了。
忘了说,老邢曾经也是大型国企的厂长,后来自己出来自立门户经营起小公司。我不知道他在外面是怎样,但回到家里,做饭洗碗一条龙,老邢做得行云流水。
老邢性子沉闷,我妈却脾气急躁,三句话不对路说翻脸就翻脸的节奏。老邢对此采取无为而治,宁可躲下楼看报纸,也不和我妈发生直接冲突。
看到有人能克制住我妈,我心中一阵窃喜。
虽然对我妈非暴力不合作,老邢对外婆确是百依百顺。
外婆落了一身小病小痛,她虽然有三个女婿,一个不在身边,一个公务缠身,也就只有老邢随叫随到。今天下雪了不方便出门买菜,明天要去哪里参加老婆婆活动,突然哪里有些小病小痛马上煞有介事地召唤老邢。
每一次,老邢都二话不说,抓起车钥匙出门去。
外婆白内障住院的那段日子,老邢每天中午回家炖上鸡汤,下午提前一小时下班回家打包,再去接我妈下班,最后在晚高峰的路况上争分夺秒抵达医院。
我时常佩服老邢的耐心。生活的琐碎一件接着一件,父母的儿女的,唯独没有多少时间是留给自己的。我时常会想,老邢这样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生活究竟有什么乐趣可言呢?
似乎真的没有。老邢若是闲着了,就看看电视,下楼抽抽烟,看看报纸。
老邢对我,自然也是没话说的。
我的亲生父亲就属于那种日理万机的爸爸,在成长岁月中,我几乎没有与他相处的多少回忆。
父亲角色的缺席,让我即使在长大成人后,也不知道该如何与异性相处。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与老邢相处。
他没有给我买过很贵的礼物,但悄无声息地养着这个家。他也从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每周末接送我上学放学,后来上班出差,就送我去机场车站。只要我在家,我想吃的东西就是当天的菜单。
也许会有人觉得,这不过是最普通的生活日常。然而对我这个13岁就开始住校,因为父亲不在身边,每个学期都只能独自拖着行李去学校的女孩来说,已经弥足珍贵。
可是我依然不会亲近老邢,我们之间的对话,依然只有“去哪儿”“几点回来”和“今天吃什么”。
我可以用文字慷慨激昂,却做不到用语言与老邢好好交流。这真是一件讽刺的事。
记得又一次,我偶然和老邢几个初见面的牌友吃饭。对方先问我的名字,老邢说了之后,对方先入为主地称呼老邢为“周先生”。然而老邢并没有解释。
那一刻,我心里是挺为老邢委屈的。
照顾着一个不是自己血脉的所谓女儿,承担了一个父亲该承担的责任,却并没有得到回报。
我妈时常说我是个太自私自我的女孩,所以根本不愿也不会去讨家里人喜欢。可我的确表示无能为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才是最轻松的。面对朝夕相处的亲人,我反而做不到对待外人的游刃有余。
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数年,我对老邢的态度依然是漠然。
我知道这实在太不近人情,也太不知好歹。可我无计可施,老邢也从未与我计较。
但我知道,他和我妈,都会是我日后的责任啊。
老邢头发白了许多,他不可能一直是能被我们依靠的老邢。
我也会有茫然的时刻:如果有一天,老邢和我妈都老去了,要依靠我了,我该怎么办呢?
作为独生子女,依赖父母是植入血液的观念。受了太多宠爱与照顾,竟不知道日后角色转变时,该如何适从。
自私入骨的独生子女们,也能像父辈对祖辈一样,事无巨细毫无怨言地善待他们吗?
是否会有哪怕一瞬间,在心里将老去的父母视为负担吗?
还没有到那一日的我不敢给出答案。
虽然我妈总说我们90后压力太大自顾不暇,以后绝对不依靠我。虽然我知道不是每一个曾经眼里只有自己的孩子,都会成长为有担当的成年人。
但我会尽力被他们耳濡目染,成为一个勇于担当的大人,让他们安享晚年,为他们养老送终。
父母们啊,让我们看到一个剥落掉缤纷的糖果外衣之后,还原本色的真实世界。那是中年人的世界,兴许是琐碎的,疲惫的,宛如一地鸡毛。但让年轻的我们,在享受这个世界对年轻人的一切福利之后,还能在心中敲醒警钟。
终有一日,我们也会从活蹦乱跳的年轻人,变成疲于奔命的中年人。
终有一日,我们也要面对迟迟不能独立的儿女,和早早年迈的双亲。
终有一日,我也希望能像老邢那样,隐忍地承担起家庭的责任。
承担一个家庭,听起来是如此不足为道的事。哪里比得上拯救世界让人心潮澎湃。
可是,我们的家就是我们的全世界啊。一如我们是父母的超级英雄。
所以我要谢谢老邢。虽然我们没有分享同一个姓氏,但我知道这不重要。
因为啊,谁能对你掏心掏肺,谁就与你血浓于水。
我一定会是你们的超级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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