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从超市出来过马路时,又看到“那个孩子”拿着小铲子在绿化带挖土。第一次见到他时,我还没上小学,我蹲在他旁边像只蘑菇,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小草栽进土壤里,用脚严严实实在小草旁踩了几脚,接着他弯腰用手挖土,把小草从土里挖出来,他的指甲盖里都是泥土,然后他开始栽草。
[1]
隔壁是四婶家,好几次小蘑菇不出来吃饭,四婶便端着饭菜进他卧室,每天变换着菜色,小蘑菇也不怎么吃饭,喝着可乐当饭吃,最令人烦心的是小蘑菇不爱说话也不出门,躲家里上网一年了。四叔脾气火爆,三天两头想踹小蘑菇的卧室门,被四婶拦着。
四婶几乎是逢我在家就拉着我说:“你有空和他说说,你是读书人,他会听你的,你叔骂他,他脾气更倔。”
“你不打算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吗?”这句话我也只在脑海里飘过,没跟四婶说。最后四叔踹了小蘑菇卧室的门,我和小蘑菇说了一晚上的“好好工作,天天向上”的话,他很安静地躲在被窝里,像只受伤的野兽。
隔天,四叔拔了他的网线。小蘑菇就彻底暴躁起来,把家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四婶吓得立刻打120过来,最后小蘑菇进了医院的精神科,好几天没能好好睡觉的他终于在医院里安静地睡着了。
小蘑菇的姐姐是被四叔骂到大的,小蘑菇也不例外。外人看不到小蘑菇心里有多害怕,就像很多时候精神上受到的暴力总是能比身体上来的更猛烈,可你却看不到。有些话不是不想说,只是恐惧。医生说,小蘑菇得吃药,配合心理治疗。
四婶和四叔因为小蘑菇的事情,又开始吵架了。
我突然想起小学二年级,有一次《老鹰捉小鸡》作文大半个班重写,因为按照语文老师的要求,最后的小鸡一定要被老鹰抓到,或者母鸡妈妈一定要保护好小鸡。多数不及格的同学写的是小鸡最终战胜了老鹰或者是写成了小鸡抓老鹰的边缘体裁,而我比那些不及格的人更惨,因为我连老鹰抓小鸡的游戏都没玩过,更不要说什么小鸡蹦蹦跳跳躲在母鸡妈妈的翅膀下。我紧张地伸出手来,老师的教鞭还没下来,我眼泪已经出来了。
啪啪啪,一下两下三下……
打的是左手,右手边抹眼泪边颤巍巍地拿着削得尖尖的中华笔一笔一划在皱巴巴的作文纸上写着“有一天放学,我开开心心地背起书包和小伙伴一起在操场上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重写的那一篇被老师退回来,原因是没有用上“小心翼翼”这个词,结局是教室的门已经被门卫锁起来,而我站在门旁边的窗户小心翼翼地在作文纸上边写边哭,直至夕阳落下,习惯暴力的爷爷用藤条抽了我几下才用自行车把我带回家。我以后便养成了一个不好的习惯,作文一定要参考小学范文小心翼翼地写才安心。
[2]
那时年纪小,还没有朋友,他成了我最喜欢的人。我从家里偷来了爷爷的小铲子,还从田野里带回一束小花和他一起挖土,直到从田野里劳作回来的爷爷把我从他身边拎走。那时他还没有生病,只是喜欢机械式地在那儿挖土。后来他生病了,爷爷把我锁家里。
爷爷说,那少年的父母吵架,天天打孩子。
“他不会伤害我。”我小心地扒着饭吃。
“他父母和他都有病,懂吗?”爷爷已经生气地要拿起鸡毛掸子。
那时的我还是会趁爷爷煮饭时偷溜出来蹲在他身边,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拿着铲子把土盖紧。
我开始喜欢上黄昏,在日落前我可以站在屋顶上像621星球上的小王子那样坐在椅子上看着余晖以及那个种花的少年,也就是那时,我开始产生一种孤独的感觉,那是种不能和他一起种花的孤独感,可在产生这种孤独感的同时我又害怕着爷爷手上的鸡毛掸子。
我曾问爷爷他什么时候开始挖土。爷爷说,从他开始打破家里的一盆花开始。
很多年后的深夜,我从梦里醒来,突然想起他也曾经是个少年,也背过书包上过学。
尼罗说,一个人如果在幼年或少年时代心灵受了很严重或者很持久的伤害,那么他们即便看起来会变得成熟圆滑世故,其实最深处的灵魂就会停在那个时期不成长了,或者成长得很慢了。那种伤害他们嘴上从来不提,心里永远不忘。
有一天,他站在我家楼前,我给他递了根香蕉,我又偷偷地把家里的零食拿出来给他。大冬天的,我的手心刚被爷爷抽打过,忍着眼泪,站在冷空气里直哆嗦地说:“你这样吃得饱吗?”
后来爷爷去世了,妈妈把我接回县城住。直到昨天,我走出超市过马路时,看到那个孩子在绿化带挖土,他的背因为常年弯腰已经佝偻了,他已经老得我快认不出来。
我决定再爬上旧宅的屋顶去看一次日落,可太阳却大得我睁不开眼,眼泪说掉就掉。
如果可以的话,我仍旧想蹲下来陪你做一只蘑菇,你挖土,我给你带花。那些年不能拂去的伤痛,让我好好陪你做一只蘑菇,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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