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我们迷了路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车子往前慢慢移动,小道两旁除了高高的丛林还是丛林。在暗夜里,树梢与叶子之间的秘密,全幻化成心底各种各样的诡异臆想。
原始森林里没有路灯,唯有车灯照耀出一束光芒。前方目的地我们一无所知,手机信号从进森林就消失了。车上有五个人,还有水与食物,因此我与同伴都没有感到焦虑,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轻松心态,继续天南海北地聊。但我们的司机渐渐显露出不安来。他隔一会儿就点燃一支烟,焦虑与紧张呼之欲出,还带着浓浓的自责感。
司机姓包,蒙*族人,三十多岁,微胖。他不怎么爱讲话,但言谈间句句都带着实诚。他一上来就跟我们讲自己不认识汉字。我们走的是呼伦贝尔北线,他并不是第一次接待游客,沿途大多路牌也都标有蒙古文,这倒是没什么大碍。
不过也有闹出笑话的时候,有一天我们在一家餐馆吃饭,爱上网的包师傅一进店就迫不及待去连WiFi。他站在一张海报前输了半天密码都没成功,就喊我过去帮忙。我一看,忍不住乐了,原来那张海报上的一串数字是报警电话。他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
不识汉字的包师傅会唱苍凉的蒙古语歌,那是草原汉子的柔情与豪情。他教我们吃手扒肉,用蒙古弯刀切下大大的一块,以刀当筷,直接入口。蒙古人天生的习性,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但他的酒量很一般。
第一次一起喝酒是在额尔古纳河边的小镇。那晚非常冷,我们围在火炉边吃鲜嫩的河鱼,要了几杯米酒。他喝一杯就红得不成样子,他还说喝酒爱脸红的人心善。这个理由真新鲜又深得我心,之后我们喝了一场又一场酒,脸泛红时我就指着他又指指自己,我们善良哪!然后一起大笑。
车子从辽阔的呼伦贝尔大草原呼啸而过,包师傅指着窗外忧心忡忡地说,以前的呼伦贝尔草原绿意盎然,牛羊马吃也吃不完,牧民们根本无须担心它们会饿着。但随着草原旅游开发过度,更令人忧心的是掘金者的到来。一片又一片草原被承包,被挖掘,被开发,牧民们只得赶着牛羊迁徙,去寻找未被开垦的青草地。
可持续性。包师傅说了这样一句话,如果我们只顾眼前的利益,那留给后代的将是一片荒芜的草原,这是我很不愿意看到的。
说自己没什么文化的包师傅,心里其实有着大情怀。这是他对自己热爱并眷恋着的故乡最深的敬意。
我对他的喜欢与尊敬也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前路茫茫未知,最后我们决定按原路返回出发的城镇。那时,车子已经在森林里开了几十公里,夜越来越深,气温也越来越低,疲惫袭击着车上的每一个人。
终于,我们看见前方出现温柔的灯火,那是守林人的小屋。包师傅前去问路,我们也跟着下车去透口气。我深呼吸一口,抬头望天的那一刻,震撼感袭上心头。然后就是惊喜,头顶的夜空有漫天繁星,浩瀚银河。
包师傅,快,抬头看!好美啊,好美,好美。
那一刻,所有的疲惫全消散在寂静的夜色里。
几天后,我们与包师傅在午后的满洲里告别。他穿过马路,我们站在路的另一边目送他。他走几步,回头跟我们挥挥手。他再走几步,又回头挥挥手。在静默与微笑中,我们彼此都体会出一种淡淡的离愁来。
我因心心念念的额尔古纳河与大兴安岭金黄色的秋而走了一圈呼伦贝尔北线,绝美的风光如我所期望的一样令我惊喜难忘。但我记得更深的却是我们与包师傅一路喝过的酒,看过的夕阳,穿越大草原时他的忧心忡忡与期望,以及,在原始森林里迷路那晚,我们仰望的浩瀚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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