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很小很小的时候躺在一颗种子里,那里不太热,也不太冷,我不用睁开眼睛,是因为看到了也是一片漆黑吗?不是啦,是因为我知道那里很安全。我在梦里好像有听到叶子落地的声音,还梦到他们落地时的优雅姿态呢。他们在不远处悄悄喃语:终于到地上来了,太好啦!是啊是啊,我在上面时每天往下看,好高哦!你们有没有看到我刚才华丽的舞姿?优雅的像一只蝶。谢谢。那我们明年见啦!明年见!于是他们愉快地闭上了眼睛。
雨婆婆和风婆婆轻轻照抚之后,我好动的邻居们也静静入眠,霜姑娘献上她秘制的清洁薄油,白雪一朵一朵下来点缀大地,她们真的好安静哦,我要仔细听才能听到他们来到我身边的声音。
比我吃东西时的声音还小吗?松鼠问。
对啊。白雪们悄悄地为我盖上棉被,为我祈求来年的好梦成真。然后过了好久好久,我朦胧中听到了春雷由远及近,好像天演的巨轮驶过苍穹,淅淅沥沥的小雨带着清新的泥土香穿过土层裹挟着我每一个感官。蚂蚁慢慢醒来,路过我家门时好奇的敲了敲我的种子外壳:有人在家吗?
我突然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叫了声:有啊。我伸了个懒腰,然后,就发芽啦!
哇!你可爱得都发芽啦!
哈哈,谢谢。我把尖尖的小芽伸了出来,看到好像山脉般庞大的蚂蚁正用他的触角轻轻点一点我的芽尖:你好新邻居。啊,不好意思,我的样子可能有点吓到你了,可是我生来就是这个样子,如果你以后长大一点,我猜你眼中的我可能会不一样。我摆一摆芽尖表示问候。你需要吃的吗?蚂蚁问道。谢谢你,不过我有这个。我露出一点点的根须。蚂蚁点点头。
我努力地向上生长,终于穿透浮土,来到地表。好清新的空气啊!我闭着眼睛满足的吸了一口,明明很陌生,却仿佛相识了千万年;我睁开眼睛,看到了极尽视野之广的天空和雨云,雨丝从我的头上斜斜划下,明晶晶如一丝光。形状各异的土粒,色彩斑斓的石子,一直到若隐若现的秀木山川,渐渐延伸隐入雨帘薄雾。黄鹂和百灵们在遥远的枝头唱歌,曲声清脆入耳;燕子低,淋漓戏雨;蚂蚁们在筑新穴,将土块从巢中举出小心放好砌成围墙;我还看到有无数浅绿与我一同从土中钻出,仰天呼吸,齐声呐喊。
咦?好像是椿哎,我想我大概见过你的妈妈。雨中飞的燕子看到我突然说。
真的吗真的吗,妈妈,妈妈她在哪里呢?
啊,那是好远好远的地方哦。春天快到的时候,我们从那里飞回来,要三十天,不对,也许是四十天,好像也不太对,总之是很多很多天啦。
那很远吗?
当然啦,那是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椿树妈妈,她的树干都有那么大那么大,我绕一圈都要很长时间。树上下会有各种奇怪的生物,光那些鸟儿我都叫不全。在那里时,我会觉得那就是整个世界;当我要飞开时,飞好久再抬头发现还在树下;再飞好久回头她还在那里;一直飞好久,再回头时她就越来越小,慢慢看不到了。我想也许大椿妈妈再大,也是没有这天地大的。你看在我们这里,连大椿妈妈的影子都看不到,那应该真的是很远吧。
我难过的低下了头。
不过不要伤心啦,秋天的时候我要再飞去南方,可以帮你报平安的呀。
啊……谢谢你。
……
云开雨霁,日转月,草木争春,斗转星移。我要向上长!我心想。我慢慢的抽枝结叶,可是虽然我很努力地在生长,可总是慢吞吞的;而我的邻居“小草”就不一样啦,当我是一株小尖芽的时候他也是一个尖芽,可是几天过去了,“小草”已经有那么高,我还是一个胖一点的小尖芽。
那是为什么呢?松鼠滴溜着大眼睛问道。
我也很奇怪。后来我看到远一点的草,他们也有那么那么高,我大概就有一点明白了。我想,树也许总是没有草长得快的!
可我好像从来没有看到过有你现在这么高的草哦。松鼠说。
是啊。到了夏天,邻居“小草”的叶子像一把巨大的遮阳伞,黄昏的时候他的影子荫着我,蚂蚁就爬到我的手上来乘凉,跟我说悄悄。
是这片叶子吗?松鼠摸了摸树爷爷的一片叶子。
哈哈不是啦,我那时只有一只手,现在有了这么多只手,我也分不清是哪只啦。刚开始我手里只能放一只蚂蚁,渐渐的可以托两只,再后来好多只蚂蚁一齐在那里和我说话。我的细干慢慢向上生长,我的根茎慢慢向下散开,我的叶子相继出芽,也慢慢明白了蚂蚁说的话,最初感觉他好大,后来他却只有我的手那么大,我看到的他真的越来越小,我想也许是我越长越大了吧。
后来呢?
秋天的时候,我的根须已经可以碰到小草。咦?是你的脚吗?我快有你高啦,我明年就会超过你啦!我对小草说。可是天气越来越冷,小草的脸色却越来越黄:我想我该睡觉了。那你什么时候醒来呢?我问小草。我不知道,不过我能够想象有一天你长成大树的样子,加油。月亮圆了又缺,蚂蚁们不再来说悄悄话;小草越来越黄,我看着他有种莫名的难过。秋雨秋风层层叠叠,大树的叶子轻盈的落下,为小草邻居披上一件御寒衣;候鸟们从头顶呀呀而过,去南国梦中的花园。
冬天再来的时候,这里空荡荡的只有自己;白羽落向大地,梦乡里寻知己。我梦到草木葱茏的世界,和藤蔓万千的自己,凤凰在我枝头停歇,鲲鹏望到我时低眉。直到来年我睁开眼睛,冰雪消融,候鸟归来,草木复生。
燕子――!
我突然很想找到那与我说过话的燕子。
我在这里!万千燕子同时回应,欢呼雀跃着。
哎呀糟了,我该怎样找出那只燕子呢?我又叫蚂蚁,“我们在这里~”,蚂蚁们也齐声答应;我回头看我的邻居小草――那里空空如也,隐约有几苗新绿正在破土而出。
小椿,你在哪里?一道稚嫩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我在这里!我抬头望时,见一只从没见过的燕子向我飞来。
终于找到你了。妈妈已经向大椿妈妈说到了你,大椿妈妈听到你茁壮成长,真的很开心!
太好了,谢谢你,可是你的妈妈呢?
妈妈她――妈妈她,老死了,再也不会飞回来了。
死?
就是没有了,就是,不管你飞到天涯海角,都找不到,那个样子。
为什么要死?
所有的东西,都会有死去的一天,像狐狸大叔,像山熊爷爷,昨天还在和猴子说话,今天就闭上了眼睛,再也不睁开了。
不对,也许你是不会死去的,因为大家都没有看到过椿树死去,你看大椿妈妈在那里无数年了,妈妈的妈妈说过她是那个样子的,到现在还是那个样子的,不变大概就是不死了吧。
啊这样吗,可是你妈妈没有了,你好像也没有太难过。
生命那么短暂,哪里有时间难过;我每天努力的飞翔,努力的往嘴里塞很多吃的,努力的开心,我怕我一静下来,孤独和难过就像暗夜一样将我围拢起来。唯独如此,死亡降临的时候,我才会觉得我的一生都是充实和快乐的。
你,这样想么?
我环顾四周,蚂蚁们熙熙攘攘,却找不到昔日和我轻谈的几位,它们不会再来了吗?小草邻居了无踪影,是否如同小燕子说的那样?我还以为可以永远和他们聊天呢,以为一睁眼就可以相视然后哈哈大笑;才发现,这世界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
我像乱世里漂泊的弃儿,我虽然植根在此岿然不动可我的心却浪荡无依,我身在花园心在荒野光阴,我时而滔滔不绝时而默默无语。若尽看得身边之物一一离去,永生不知是神o的恩赐还是无尽的折磨。千万年不死又如何,不如一贴心的问候,不如含泪相拥,不如一知己,不如一携手相行一生一世爱你的人。
……
草木生老,泉水枯荣。我越长越大,越来越高,我高过最高的草,我高过最高的树,直至那最高的树也变得越来越小,我抬头就是流云飞雾,极目之远就是濮水清泉;我枝繁叶茂,蔽日遮天,花开花落,遍地生根,千禽环曳,万兽而居,远如青鹏展翅,近似翠山将倾。
雷雨霜雪,候鸟回环,春秋一转,我画一圈。不为记载年轮,只为记录我生命之中的遇见。清闲悠然的夏蝉,试图撼我的蚍蜉,文静的昙花,恣肆的蒿草……当寒霜白雪降临,它们都将死去;我只能画下一圈年轮,静静写下与他们无法回还的过往。起先我与每一位邻居说话,因为我知道它们生命有限,想抓住一切机会留下快乐的时光,就像最初那只往嘴里塞很多食物的燕子一样,我极尽所能的说话。可很多年过去了,故友已去,我还在这里,一种沉重的孤独感却渐渐要将我压垮;后来我学着沉默,我不要孤独的活,我少与它们说话,不要留下记忆,这样它们死去,我也不至于很难过,也不会有窒息般的孤独感了吧。很多年过去了,我反而迷茫眩晕,无喜无悲为何来?我看到了死亡的珍贵;再后来我随性而为,想说便说,想唱便唱,不计较那么多。又是很多年了,我晓遍自然之法,相逢为缘,我反而能出离其中,自在无比。
听如此长篇大论,松鼠挠挠脑袋,想必甚是费解。
夏天来临的时候,群蜂飞舞,我就摇摆着枝叶和他们一起欢舞;秋天候鸟南去,我就托它们将种子撒遍天下;我和风大声说笑,和云窃窃私语;我还听到山谷里传来悠扬的歌声,天上风云变幻,大音与和。路过的渔夫盯着我看,我也看他,相视大笑,烹鱼会友。
好有趣的渔夫啊。
是啊。那时我已画了八千年轮,那渔夫第一次看到我时很惊讶的样子,后来就常常来到这里,他有时围着我转来转去,有时就静静的站在那里盯着我,盯得我都不好意思啦!他好像总在想着什么事情,偶尔豁然开朗,不过更多时候愁眉紧锁。可是在每天日落之前,饥肠辘辘的他又必须要离开这儿去到濮水钓鱼,然后沿着小路再回到那不知所在的村庄。
人类都是那么奇怪吗?松鼠问。我每天吃饱肚子,来听树爷爷讲故事,怎么会有烦恼呢?
后来有一天,渔夫正坐在树下沉思,一个农夫愁眉苦脸来找渔夫,他称渔夫为“庄周”,要向那庄周请教一个难题。原来农夫家中结出一只比人还大的葫芦,那葫芦太大不能做舀水瓢,却又不想丢掉,只能来向这庄周讨教办法啦。
那庄周想了想说:既不能葫芦载水,那便水载葫芦吧,就叫它“船”吧。于是,秋天的时候,我就可以望到农夫坐着他的葫芦船在濮水上荡来荡去啦!
松鼠不禁捧腹不已,结果差一点就要从树上掉下去啦!
树爷爷用他轻柔蓬松的枝叶轻轻捧住。
呃……我好像没有听太懂,可是又好像懂了一点点。松鼠歪着脑袋托着下巴说。既然生命这么短暂,世界却偏偏那么那么大,我……我突然好想到外面去看一看。
好啊,趁着年轻,尽管跟着你的心,去吧。
那我现在就出发咯,回来后我也把所见所闻全都讲给树爷爷你听好不好。
好好好,树爷爷乐的开怀大笑,枝条摇摆,绿叶涌动。
小松鼠搭开尾巴轻轻一跃,落到地面上。树爷爷,等我回来时,你还会在这里的,你会依然好好的,你会等到我讲故事给你听的对吗?
当然会的。树爷爷笑道。他自己笑时开始有了皱纹,已经不似几千年前那般光泽了。椿,真的是不死的吗?
想到答案,他突然轻松无比。
而小松鼠则继续搭开爪子向前跑去,许久,抬头,还在大树下。
树爷爷。松鼠叫道。
去吧去吧,一路小心。树爷爷慈祥地笑道。
当有一天你够坚强,够勇敢,勇往直前,去开拓那从未有人涉足的远方。
小松鼠一鼓作气,跃过山石,跨过细流,爬过巨岩,涉过濮水,奔向山尖。好久了,回头。平原上,一株举天拔地的巨树。
树爷爷~!
……
没有回应。太远了,已经听不到了。松鼠那一瞬间突然觉得,现在的树爷爷已经找到了他自己的心灵花园,再也不是故事里那个曾经孤苦无依、迷茫困惑的小椿了,他已经长成了一棵大树。彼时,天光流转,巨椿绿叶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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