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张先生,是在1987年,我正上大一。早晨,我们去教学楼晨读,总看见一个中年教师在操场锻炼,风雨无阻。他喜欢穿白色运动装,微微驼背,每天,先是跑步,之后闭眼立在那里,摆头、扭腰、转脚,一年四季像时针一样规律。见到他,同学们总是窃窃私语,说此老师叫张泽生,南开大学毕业,是我们物理系教授“三大怪”之一。
记得学《电子技术基础》这门课程时,一天,看到物理系一张海报,内容为“为响应学校师范生须“一专多能”的号召,增强大学生动手能力,学校勤工俭学处准备办一个无线电辅导班,聘请张泽生老师利用周日为大家上课。
通过选拔,我成了张老师的弟子,并且担任辅导班的班长。很快,我便领教了张老师的脾气。
一次上课,张老师教大家如何焊接电路元件。他边讲解边操作,一位学员却不时插话,他立刻停止了操作,让大家回归座位,神情严肃地说道:
“想学好技术,记住一句话,多瞪眼,少张嘴……”
和张老师接触多了,我们渐渐成了忘年交。他治学严谨,博学多才,不仅精通无线电技术,而且对智能机器人也颇有研究。他几平方米的卧室里,书占去了一半空间,十几年来,他订阅的无线电杂志有一人多高,都分期、分年编成册,他喜欢写读书摘要卡片,几千张卡片整齐地排放在书架里;他为人耿直,清高孤傲,所以生活中到处碰壁,让人感觉他性格不合时宜,有点怪癖。文革期间,因他的父亲和哥哥在香港,是“小资本家”。他为此没少挨批斗,他曾自嘲当过“牛鬼蛇神”,坐过“喷气式”。最让他痛苦的是自己的婚姻,由于自己右派的身份,60年代闪电式结婚,因双方感情不合,没一个月就开始分居。女方生性泼辣,也有些关系,在孩子和家产方面故意刁难他,离婚成了持久战。十几年来他一直孤身一人。
辅导班学习期间,我们共组装了50台黑白电视,但最后调试时发现这批机子有一个共病,那就是图像帧幅小。正当大家一筹莫展时,我找到了原因,问题解决后,这批机子顺利卖掉。一天,张老师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说:
“谢谢你解决了这一问题,学校准备奖励你一台电视呢。将来你从事教学工作,就是要鼓励学生动脑、动口、动手。学会无线电技术只是多一条营生手段,当一个优秀教师才是你的主业,这样吧,今后,我把我的“学习学”理论介绍给你,或许你会受益的”。
于是,一有时间,我便去他的宿舍去聆听高效学习方法。从那时起,我知道了什么是“泛结构”,什么是“建构主义”,什么是“过程与方法”。十年后,国家推行新课改,这些名词才出现在教学刊物和报纸中。我知道,我之所以能成为省优秀教师,之所以每届学生都喜欢我的课堂,正是因为我努力实践张老师教学思想的结果。
大二时,一次午饭后,在甬道上碰见他回宿舍,我随口说:
“张老师,我没事,你回去吧!”
他笑着没说话,但走了两步,随即又返回,冲我说:
“你回来,刚才好像有点事?”
“没事,你回去吧!”
“对,就是这句话。”他边说边走近我。
“你这种说话很不礼貌!颠倒了辈份关系,作为晚辈,对长辈应该这么说――”他盯着我,欲言又止。
我忽然明白了刚才说话的不礼貌,赶忙改正:
“张老师,您有事吗,我要回宿舍去呢!”
“对,这才像话!”他笑了笑说。
张老师计算机智能理论属于第五代智能机器人研究范畴,他的观点在人们看来很多都是不可思议。比如,他认为高度智能化机器人可以自主获得经验,甚至会产生情感等。他的很多论文投寄到国内相关专业刊物,但结果往往石沉大海。有一次,总算有一个复函,我见他看后,气愤地说道:
“什么专家!就知道耍官僚。什么?让我再看几年专业书,我都快五十了,还把我当小孩子吗?这样不尊重我的观点!”
毕业后,我专门去学院看望过他一次。那次他兴致很高,亲自为我烧菜做饭。他精通厨艺,上学时他常给我烧西红柿炒鸡蛋,每次总是这样说:
“家常菜才能反映一个厨师的手艺好坏,我这个菜,比饭店做的味道鲜。”
从那以后,我再去学院,但再也没能见他一面。问他的去向,系里老师们说:
“我们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是不辞而别的……”
张老师,你现在在哪里?或许在北京,也许在香港吧!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以张先生的才华生活定会越来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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