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年来,颇关注自己的立足之地。独自一人待在书房,不由生出这样的感慨:“要是这个房间完全属于我,别人得不到我的同意,决不可以进来多好啊!”以至于看到小孩子堆的积木房子,装零碎的小木盒子,也生出一种愿望,莫名地希望自己变小,住在积木房子、小木盒子里,躲在旁人察觉不到的角落,过自己的生活。还有的时候,看到一块荒地,哪怕只有巴掌大小,也生出一种渴望,心想如果这是自己的土地,别人夺不走的土地,那我就把这地整理出来,在上面建自己的住所,地方虽小,建一间就把地占满了,但我会多建几层,伸到半空中,听不到下面的喧嚣。然后,有的房间放我的书,有的做卧室,有的干脆种花草树木。最后,房顶当然是做空中花园,种寻常花草,种青菜萝卜。然后,我在里面过自己的日子。总之,浮想联翩。
我惊讶自己何以有这种想法。低头细细想来,怕是前几年住久了公共宿舍,不曾拥有自己的房子的缘故。公共宿舍简直毫无隐私:你休息的时候,张三李四可能来窜门,找你的同学或同事侃大山;你写点什么的时候,有人会不经意地站在你后面,不经意地看几眼,甚至不由自主地念出声来。那种感觉,就像你的生活,你的思想,你的一切,都如同空气一样,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从中穿过,在里面逗留,把你的生活、思想当做一只苹果一样来把玩,甚至喀嚓咬上几口。
但何以我有了自己的房子后,这种感觉还是如此强烈?经历过许多事,我终于明白了:我的房子并不属于我。今天,我把房子装修了一下,在阳台上喝茶、欣赏窗外的景色,做着在这里生儿育女、过平淡日子的美梦;明天,一纸拆迁通知交到我手上,我立马得乖乖地收拾细软,等待一个不明确的居住点:商品房?集中居住地?没有选择中的选择。尽管我万分舍不得我花了两年时间,画满了墙壁的“飞天”、山水,让我身在其中,宛如远离尘世,坦卧云端。还有窗外我熟悉的,看着它发芽、开花、结果,与它共经春秋的果树,它的绿荫,它上面停留的鸟儿,曾带给我多少宁静欢愉。
人们说,我们这一代人,80年后90年后,缺少信仰。我常常想,房子也许是一个因素。20年来的大拆大建,正是我们十多岁,二三十岁的时候,在我们的思想观念蓬勃生长的时候,在我们安家立业、安身立命的时候,我们被无法确定下来的政策挟裹着,像流民一样在人生的道路上颠沛流离。从家族聚居的小瓦房,到老死不相往来的高层公寓,从农村被吸纳进郊区,又被无声无息过渡到城市。青山绿水的少年生活还没来得及画上句号,就被生生从故居中驱逐。我们身边的事物还来不及被热爱,就被更换了。没有时间的积累,我们无法对周围、对脚下陌生的土地产生感情,没有了感情的根基,就无法产生信仰。我们也有机会回到故乡,梦幻的年少岁月难以忘怀却已再难描摹。田埂上的蒲公英早已飘散,枝头的鸣蝉也从此飞走,鸡鸣犬吠的小瓦房已被机器轰鸣的小厂房、小企业盘踞,仅存的残迹,填补不了时间的巨大空洞和远离的巨大创伤。
故土不属于我们,新家早已在心头烙下创伤。在没有房子的生活中,我们陷入了上无片瓦、下无立锥、四处奔波的焦虑。为房子奋斗的过程中,我们在轻视中学会了冷漠,在排斥中懂得了自私,在怜悯中强化了自尊。我们怀疑人生而平等。如果说我们的信仰是金钱,我们是拜金主义者,那我们在趋之若骛的算计、利益后面,隐藏了一个小小的微薄的愿望:我们只想拥有一块完全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我们把所有的钱财都耗费在小小的房子上面,不是因为观念落后,忘了自己只是匆匆的过客,而是我们将房子作为生存、发展的据点,作为子孙后代落地、成长的保障。我们企望用最多的金钱去维系哪怕最短暂的未来。房子虽小虽破旧,但我们将它修修补补仍是珍宝,只因它完全属于自己。即使人世变迁,我们的根已紧紧扎在这熟悉的土地上。我们对这房子有了深深的依恋,我们的信仰也借这土地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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