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娃子的确就没有接着读高中。
我和红娃子同时初三毕业了。我俩的成绩都是不错的。分数在团中就读绰绰有余。可红娃子偏偏选择了就此告别课堂,一定要参加工作。这是一件大事,关系到一个人的前途。他的一家人都在劝;干沟的一家人也在劝;过去的妈妈,后来的姑妈也写信来劝。自从来新疆后,他从来没去看一眼北京的来信,更没有回过一封信。这次的来信也同样没去看,给人的感觉是:北京不来劝还好些,这一劝反而坚定了他的决心。
我和他私下里聊,劝他。他很平静,对我说:“好兄弟,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选择了什么。我必须这样做,我有自己的考虑,而且考虑得很成熟。我必须马上自立,我要离开这个家。”
“可是咱们年纪还小,还得学习更多的知识,将来才会有好的前程。”
“前程,好一个前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可不是在赌气。有了自己的工作,我才会活得心情顺畅,活回我自己。”
“可亲人们都在为你担心,你也该体谅一下大家吧,全都是为你好呀!”
“没什么的,过去我是没法把握自己的命运。现在我们已经可以算成年了,完全可以自己随着自己的心愿做事了。好兄弟,别再劝了,你要继续读下去,那是你的心愿。我想离开家自立,自食其力,就是我的心愿。过去在北京我过得也太优越了,完全是投机取巧,是舞弊来的。我必须受到磨练,必须付出艰辛去填补掉我本来就应该承受的那部分。”
“唉!我真不懂你,我的好兄弟,红娃子!”
“好兄弟,你将来会懂我的。人生好比咱们学的那个正弦曲线。有多高的峰就有多低的谷,有正的最大值,也该有负的最小值。我认准了自己的选择,心里踏实。”
“唉!劝也劝不了。反正我认真劝你过的!再谈下去,我还要被你教化了!”
红娃子要去实习了。每个新参加工作的农垦子弟都必须过这一关。习惯上称之为三八九二。就是实习工资:满勤二十六天,三十八块九毛二。这是对农场新职工的一种磨练。告诉小青年,小姑娘,从此你就要被带上马嚼子了。不再是自由散漫信马由缰的小马驹了。
红娃子是出色的。是条硬汉子。骨子里就是咱农垦战士的种。
他在值班营二连实习。二连离干沟不远。有时星期天也到干沟来。讲起他的实习工作来津津有味。真有点邪的,累成那样,还无怨无悔,仿佛那是他的天堂,他的乐园。老草根时常告诫他:干活悠着点,饭要吃饱,手握工具时一定要攥紧,不然会起泡。草根妈,躲在一旁看着他擦眼泪。实习工以后分配到哪里没数,实习单位也是硬着心肠,可着劲使唤。那真是淬火打铁,让你脱胎换骨。都是最苦最累的活路会第一时间想到你,派给你。掰包谷,装车,卸车,砍杆子,马号出粪,拾棉花,中管渠清淤,刨树根。。。。。定量考核,不依不饶。
三个月炼狱般的实习期,我的兄弟红娃子愣是挺过来了!见到他时像换了一个人的。人高大了,身体鼓了一圈,面堂黑了,更富有棱角;胸肌起来了,臂膀粗壮,腿杆结实;一双手硕大厚实红润,手掌手指布满农场人特有的厚茧皮。相貌堂堂,身躯伟岸,一条铮铮汉子。精神上也很乐观,笑声朗朗,声音洪亮。胃口惊人,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这是红娃子吗?哦,我的好兄弟,红娃子。
八月底九月初,草根拿着他的入学通知单,到新疆农八师142团第一中学报了到,开始了高中住校学习生活。
两个月后,红娃子拿着他的户籍本,粮食关系,二连的实习报告,就业分配介绍信,到新疆农八师142团汽车修配厂报了到,开始了他年轻的汽车修配工的工作生涯。
红娃子从家里搬出,住进了厂集体宿舍。一张牛毛毡包着铺盖卷,厚被子,褥子,床单,枕头,枕巾,毛巾。一个网兜装着:洗脸盆,刷牙缸子,牙膏,牙刷。一只戴盖的扁平搪瓷缸子,勺子。还有一个纸箱装着他的衣服。装备和草根带进学校宿舍的差不多,只是草根用来装衣服的是一只小的帆布箱子,应季的一套换洗衣服,一套秋衣秋裤背心裤衩袜子。他是一只大的纸箱,纸箱里装满春夏秋冬的衣物。我还多了一辆旧自行车,用来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天下午返校。红娃子工作单位离家没多少路,步行也最多二十分钟。可他很少回家。反倒是我隔三岔五地骑车去良种连蹭饭。
周六有时不回家,就骑车去红娃子那里玩。让他一起到良种连吃晚饭,说家里人想他。他不做声,停了会儿,才说:“你去吧,我在食堂吃。”我去蹭得晚饭来,俩人就一起去他单位浴室洗澡。俩人互相搓搓背,嘻嘻哈哈地聊天。
从良种连带来的肉啊煮鸡蛋什么的,给他放在桌上,说:“罗叔叔叶阿姨让捎给你的。”他又不做声,过一会儿说:“别再拿来了,下次你要带过来,你就带走自己吃去。”有时结伴去干沟,又像到了家一样乐乐呵呵的。嘴巴也很甜,老草根和草根妈看着他也很高兴。一起吃饭时一点也不拘束而且很卖力。有时还会很早就开始点饭,说:“根妈,今晚咱吃哨子面吧,想死我了!比那会儿用六必居最好的黄酱,做出的炸酱面好吃多了!”草根妈就咧开嘴笑,“好好,咱一会儿就做,这就去和面。这孩子,想吃啥就跟姨说哈。只要咱家有!”
星期天下午回团部的时候,草根妈也会给准备些腌肉腊肠煮鸡蛋之类吃食,一式两份给我俩带上。红娃子不会拒绝,只会开玩笑说:“根妈有偏心了,我的多点好点,草根的少点孬点。”
红娃子还很喜欢跟老草根探讨农机方面的知识。轴承,齿轮什么的,开口闭口就是什么故障什么原因造成的,该如何如何解决。老草根开始还能应付,到了后来就有些招架不住。说:“我们那时候的早,现在都在更新换代了。你这修车的行当不错,行行出状元。加油学吧,会学出山的!”老草根搬出好些农机技术资料来。红娃子都讨要了去。还说他有个好师傅,东北老工业基地出来的。修汽车起来如何如何厉害,不管什么汽车,大的小的,汽油的,柴油的,机械也好,传动也好,液压也好,电路也好都能收拾的利利落落的,又快又好。
一学期左右吧,我就发现了红娃子是的确非同寻常了。星期天去找他,就有好几次没见到人。问隔壁宿舍的人。人家在火墙边上的炉子旁笼着袖子烤火。被问的不耐烦了,说:那个疯子,没准在汽修车间捣鼓发动机呢!到车间去一看,果然正趴在发动机上琢磨着呢!满手满脸的机油。后来,跟他师父聊过话才知道:我这好兄弟跟汽车修理卯上劲了。在单位他闷声不响地干活,嘴巴甜,手脚勤快,眼里心里都有活。不怕脏不怕累,拆卸维修装配遇到什么问题,一定要弄得透透彻彻方肯罢休。
在红娃子的枕边床下搁板上,都是些汽车维修调试检测方面的书籍技术资料。我还发现了几本旧的高中的数学物理化学书。心里就嘀咕上了,合着这小子明修着栈道,陈仓也在暗渡。还有维修汽车的心得笔记一本两本三本,不断地在增加。见了面时,话也少了。搓洗着工作服时,还念念道道在嘀咕些术语,维修口诀要领,像犯了魔怔。
他的师父也经常到他这里来坐坐。我赶巧的时候,也跟着一起听他师父讲一些修车经。师徒俩很亲热,喜笑颜开的。说道兴奋时,这位东北来的老汽修,就会拨拉着红娃子的头说:“你的这位兄弟,这孩子吧不简单,俺到了这嘎达整这么多年汽修,真没有见到过这么要着长本事的徒弟。俺们这行当吧,光吃苦下力没用,得爱琢磨,有灵性。行里行外出不了多少行当精。我就瞅准这孩子,今天我就把话撂下这儿。坚持下去,俺们这行当的天下迟早是这孩子的。”
师傅的话撂在那儿了。红娃子的确是好样的,真的很争气。
我参加高考那会儿,红娃子和他的师父一起参加了石河子地区汽车修配擂台赛。拔得头筹,捧回了奖杯。汽配厂敲锣打鼓欢迎他们得胜归来。再后来,红娃子也多次获得各种证书,成为汽修行业的佼佼者;工资级别也多次提升。再再后来,话就长了。你说他能差劲吗?他是我兄弟!留点余味,您可以自己去设想,或着草根接着继续往下写?
这就是我的好兄弟红娃子。一个看似被宿命戏弄,却够能和命运顽强抗争。做回自己,成就自己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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