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对洋芋充满着敬畏和感激。洋芋的生命里,浸透了庄稼人虔诚的汗滴!庄稼人的日子里,氤氲着洋芋那令人陶醉的清香气息。泥土给予的生命,又在乡亲们的体内延续不绝,养育了一代又一代故乡人民的洋芋,让我们这些庄稼人的后代深深怀念和感动。
按照农时节气,洋芋在立夏节前后种植。母亲和父亲从庄后的地窖里,取上来闲暇了一个冬天的洋芋,抖落了一身的尘土,洋芋要开始为期半年多的漫旅。母亲开始切洋芋种子,洋芋捏在手中,看芽眼的分布来切,一个洋芋种子上一般有两到三个芽眼,这样的种子能保证幼苗的壮实。母亲手法娴熟,只听切刀在案板上当当地响,不大工夫,一堆白花花的洋芋种子就堆在院子里。父亲也不闲着,将数天前从炕膛里扒出小灰(草木灰),撒在洋芋种子上,搅拌均匀,当天切完,第二天下种。毛驴拉着犁在地里稳健地行走,走过之处,犁铧翻起的湿土冒着丝丝热气,清新淡淡的泥土味儿直扑鼻孔,渗入骨髓,浑身上下舒服惬意。母亲一手提着装满洋芋种子的篮子,一手将一个个种子丢进里犁开的地沟里,一步一个。一块地种满,驴子苦闷地喘着粗气在地头歇息,表情黯然。母亲又在地里撒一些白菜呀、萝卜呀、胡萝卜等种子。最后将地耱平,种植工序宣告结束。
半月有余,洋芋偷偷的探出脑袋,芽儿破土而出,两片核桃般大小的芽苗儿胖胖的,嫩绿嫩绿的。嫩苗一天天在长大,母亲的希望也跟着在长,她隔三间五要到地头去看看,就像关注自己渐渐长大的儿女一样,欣喜不已。
七月流火,洋芋秧长高了,长壮了,片片叶子墨绿,秧苗开起了美丽娇艳的洋芋花,一簇簇,有粉红粉红的,有蓝盈盈的,有黄鲜鲜的,有暗紫的,纯白的,褐色的,开满了一地,远观一片花海,数里之外都能闻其香。大人们走到里面,绿荫如盖的秧苗能遮住膝盖。我们孩童钻进地里,躺在里面,土地暖暖的,像土炕一样舒适安逸,阳光懒懒的洒下来,透过密密匝匝的洋芋秧,像一道道金线。静看花蝴蝶从这朵花上嗅嗅,忽而又扑扇着一对小翅膀,飞向另一朵花,似乎也欣赏着这奇异无比的洋芋花。看地上的蛐蛐儿忙忙碌碌来来去去,不知道干些什么。待花儿退去,花蒂出,结出一串串葡萄般大小的绿蛋蛋,故乡一带称之为“臊蛋儿”,站在地边瞧去,就如一串串葡萄,很美。这种“臊蛋儿”绿里泛白时,地下的洋芋块茎也在慢慢长大,遇上一场透雨,洋芋就疯长。
母亲说:“场上连枷响,地里洋芋长”。麦子收割上场后,就是洋芋生长发育的最佳季节。我们伙伴们在这个时节,就忙碌着烧起了“锅锅灶”。赶上卸了犁套骡子毛驴,来到水草肥美山坡上放牧,驴子悠闲自得地吃草,我们也就忙于分工,谁去树林子里找干树枝,谁去偷洋芋,谁挖锅锅灶,谁负责烧锅锅灶。瞅瞅四下无人,一溜烟钻进茂密的洋芋地,看看哪棵秧苗下的土裂开了口子,就迅速刨开土,白胖白胖的洋芋宝宝露在眼前,拣最大的掏出来,用衣襟兜满,跑回来。负责挖锅锅灶的,选择有坡度的土坎上有硬度的地方,挖好一尺多见方的锅锅灶,找一堆干胡基疙瘩累成一尺来高宝塔形的圆形土漏子,点燃干柴,越粗越好,火头强,一根一根塞进灶膛,噼里啪啦地燃烧。一阵烟熏火燎,土漏子被烧得通红。这时将洋芋丢进灶膛,用铲子砸碎烧红了的土块,覆盖好洋芋,封住膛口,焖上半个多小时,就闻到了一股洋芋的香味,这种香味带有田野泥土的气息,勾人魂魄。迫不及待的扒开,一颗颗黄灿灿的洋芋,伙伴们顾不上剥去洋芋皮,只是双手搓搓,吹去上面的灰尘,撒上胡麻盐,咬一口,其味醇香爽口,无与伦比。直到吃尽,还砸吧着嘴唇,余味未尽。互相望望弄得沾满灰尘的脸,不语,相视而笑。在这样的午后,大人们看见哪个山沟里冒起了青烟,就断定,又有谁家的娃娃们烧起了锅锅灶,嘴里骂上两句:“不知道哪几个馋鬼,谁家的洋芋又该灾了。”
饥馑的年代,洋芋救了乡亲们的命,洋芋是他们的命根子,他们对洋芋怀有特殊的感情。表哥曾对我讲起过一段心酸往事:小时候的他赶上挨饿的年代,洋芋,成了救命粮。一次喝有洋芋的面糊糊,他嫌碗里的洋芋皮不好吃,就吐出来,放在饭桌上,被父亲看见,父亲不声不响地用筷子夹起来,放进自己嘴里,嚼了嚼,咽了下去。这件事对他震动很大,从此,他吃饭时再也没有吐过一次洋芋皮。渐渐对洋芋怀有一种感恩之心。即使现在,要是饭里不和洋芋,他就感觉索然无味。这是对洋芋最真挚朴素的情感。
在故乡,最幸福快乐的时刻是挖洋芋。深秋,漫山红遍。田野里飘荡着谷子的香味,苞谷也垂下硕大的棒子,乡村的整个秋天都熟透了。一地的洋芋秧子,由深绿变成淡绿,再变成淡黄,这预示着洋芋面饱了,长成了,该挖了。洋芋地里的萝卜,半截子露出地面,挺着水红的胸脯,白菜翠绿,散发着清香。胡萝卜也长得裂开了口子,但胡萝卜缨子还绿着,铺在地里,到挖都那样绿。先挖洋芋,瞅准一棵洋芋秧,尖头铁锨一脚踩下去,用力翻起,一抖,一窝子洋芋就掉在地里,白花花的,有股带有泥土味的香味一下子弥漫开来,久久在旷野飘荡。一窝子有大小五六颗洋芋。不一会,白花花的洋芋堆满一地,套上驴,装满架子车,拉回家存放在地窖里。在故乡,家家户户都有一眼洋芋地窖,挖出来的洋芋藏进地窖,保质保鲜,一直吃到翻年的夏天。看着地窖里的一大堆洋芋,乡亲们心里头就踏实安稳。记得小时候生产队里的大场上,有个很大的洋芋地窖,整个队里的洋芋,都存放在里面。沿着几十米的斜道走下去,进入一个窑门,里面空旷宽阔、阴暗潮湿,摸索十几分钟都走不到主窖尽头,在主窖的四壁,有挖有十几眼侧窖,如此大的地窖,就如一座地下迷宫,因此我们伙伴很喜欢趁着大人不在,就钻进去玩捉迷藏,一玩就是半天光景。
在故乡,挖洋芋的时候,乡亲们多时煮洋芋吃,刚挖出来的洋芋新鲜味美,在大锅里放上洋芋和苞谷棒子,倒两碗水,锅沿压上草圈子,在锅盖上压一块青石,就开始烧煮。母亲一手呼哧呼哧地拉动风匣,一手往灶膛里塞柴火,火势越来越强劲,锅缝里就漏出一股白雾般的水汽,升腾起弥漫在厨房的每个角落。见水汽渐渐变小,贴着耳朵细听,锅里有种刺啦刺啦的声音,这时水烧干了。熄火,焖会儿,揭开锅盖,苞谷的香味、柴火的香味夹杂着新洋芋的清香扑鼻而来,馋涎欲滴。洋芋裂开了花,金黄的苞谷棒子冒着丝丝热气。随便取个洋芋不用剥皮,放在碗里用筷子和碎,撒上胡麻盐,滴几滴胡麻油和酱油,拌上油泼辣子,搅拌均匀,吃起来醉人的香。直至撑起肚皮方可罢休。
后来参加工作去了外地,离开了故乡香飘四溢、长满美好记忆的洋芋地。再后来,蛰居于现在的这个小县城,林立的高楼遮挡住我的忧郁的视线,但故乡慈祥的目光,穿越时空隧道,直抵我心深处。在酒店、饭馆,我吃过多种有关洋芋的菜食:土豆炖牛肉、醋溜洋芋丝、东乡洋芋片等,味虽美,但缺失一种感觉,在灵魂深处。是思乡的情绪,还是对亲人的怀想,抑或对逝去美好岁月的追忆?母亲知道洋芋是我的最爱,每每回去,总要亲手煮上一锅洋芋招呼我。临走时还要装满袋子带回来。如果时隔数日,不见洋芋,不闻其味儿,我就心慌意乱,魂不守舍。原来,故乡洋芋的气息已完全融入我的体内,当然,还有故乡亲人的浓浓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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