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往无穷的路
两年前在蓝茵阁酒吧优雅的钢琴音乐中,我守在临窗的角落等候一位远道而来的朋友。我还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来,我们只是在电话中约好了时间与地点,还有座位的台号,一个我们共同喜欢的数字。在预约时间未到的时间段里,这种等待成了一种心智的考验。我猜想他正在哪里,猜想的答案是无穷种。我等待他推门而入,只是猜测的一种。
酒吧里柔适的一切使人昏昏欲睡,并且于睡眠中浮想联翩。四面墙壁上悬挂着一框框大小不一的画。我右侧墙面上的是一幅褶皱感很明显的印刷品。一个西方小男孩在没有边界的原野上,手中拿着一本书。仔细一看,那本书封面上的是一幅相同的画。也就是说,画中有画,如果――我暗想――将那本书无限放大,将会得到同一张画的无数次复制。现在的情况是那一整张画在无限缩小,肉眼看不清楚,仍然缩小成一个点。
在我的头脑中迅速地闪过“无穷”这一词汇,它从我中学代数功课中的“数的无穷”进展成“物象的无穷”。那个倒下的“∞”符号在数字王国中演变成一种神秘,不可感知的对象。一条线段可以无限地被切割,一段路程N次地产生相遇问题。在实践中人无法做到的在理论上得到成立,就像那幅画中画,小男孩手中书本上的画变成一个∞的黑点。黑点扩大,又是一幅同样的画。
无穷是不可想象的。作为一个词汇表面上的独立存在却又暗藏着无数种拓展的可能与玄机。无穷所构立的生活的对立面充满太多的变数,以至每一个人自我感觉――人的渺小甚至渺茫。
关于无穷还听到过一个故事。某天深夜,一个旅人走进旅馆想要一间休息的房子。当时旅馆已经客满了,但店主瞅见焦虑与疲惫的客人,就说:“请等等,也许我能想办法为您找到一间房。”店主唤醒他的房客,请他们换一换地方:一号房间的客人搬到二号房间,二号房间的客人搬到三号房间,依此类推,直到每一个房客搬到下一间房为止。不可想象的事情摆在眼前,一号房间被空出来,迟到的旅人住下来。但是这个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涌现出来,搅乱迟来的大脑,为什么房客们移动房间,第一个房间就能腾出来呢?而开始显示的的确是房间已满。直到最后,我们也是那个旅人得以理解的是这所旅馆是希尔伯特的旅馆。希尔伯特何许人也?伟大的数学家大卫・希尔伯特。他的旅馆是一个有着无数房间的旅馆。
当然不是真的旅馆存在着无数的房间。这又是一个与“无穷”相关的话题,有些神秘,但当它是发生在数学领域,才成其为可能,并且仍然为一部分人认定为悖论。往往是,悖论与真理只是一墙之隔。
“无穷”周围所氤氲的种种空气使人压抑,它所打开的物理上的空间使人心灵愈加虚弱。事实上“无穷”是从数学领域衍生,又复归于数学的。我们从学数数开始,数永远没有尽头,在儿时玩的各种游戏中充分隐藏,只是未被发现。掷币游戏,以正反而论,掷得次数越多,正与反的概率就会相等。在另一个叫“金、沙、江、剁”的游戏中,一把小刀在一块设定边线的区域里划一条直线或任一线,就会有无数种划分的可能。剩下的区域继续划分,到“零”为止。这个“零”是不存在的,只是因为肉眼与工具、时间的限制,导致游戏的结束――刀尖无法找到那个理论上存在实际上不可能的点。
那天我走过学校操场,亲眼目睹一群七八岁左右的孩子在一位老教师的带领下上一堂数学实践课。每个小孩子手中拿着长长短短的尺子,一点一点地寻找着测量的对象。树叶,小草,石块,球场上的红线。他们在津津有味地奔走着测量着相互欢呼地传递着自己掌握到的数据。这些小小距离组成的大世界将被他们逐渐认识。在他们手中,那有限的距离一定测量出了无穷大的世界,我肯定。
我所喜欢的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在他几近失明的眼睛里(文学作品),“无穷”是通过各种经常涌现的意象来展示的。如图书馆(图书馆是个球体,它精确的中心是任何六角形,它的圆周是远不可及的。图书馆是无限的,周而复始的)、迷宫(深不可测)、时间(有无数系列、背离的、汇合的和平行的时间织成一张不断增长、错综复杂的网。通向无数的将来)、故事(每一种结局是另一些分岔的起点)、书籍(某个书架上肯定有一本书是所有书籍的总和)……还有他,为了确定甲书的位置,先查阅说明甲位置的乙书;为了确定乙书的位置,先查阅说明乙位置的丙书,依此无限地倒推上去。这方式颇有些像希尔伯特的旅馆。
对于一个心灵敏感的人,当他被“无穷”的问题纠缠不休时,是否会发出布莱兹・帕斯卡式的哀叹:“那些无限空间里的无尽寂静使我感到恐惧。”于是在通往“无穷”的路上,我又想起那句俗套了多年的话:条条道路通罗马。
二、幻象,幻象
第一次且一直保存在语言表达系统中对魔术(师)的定义,是田纳西・威廉斯在《玻璃动物园》中由汤姆脱口而出的:“魔术师使幻象看起来像真象,而我则把真象愉快地伪装成幻象。”
魔术对于生于上世纪70年代的我们来说是最有说头的。大凡男孩子从小就对它感兴趣,对其中的奥妙更是可以夜不能寐地去探索,而我们的少年时代就是日子在对魔术的追逐中消磨尽的。魔术的魅力就在于它的隐秘性。即使是今天只要几个趣味相投的朋友坐在一起,聊得最多的可能是在中国赚够了钱与掌声的世界魔术大师――大卫・科波菲尔,猜测他有多少替身,对演出场地的要求如何严格,从他能任意地在夜空中飞翔说到穿越长城,啧啧不已。没有人敢多眨一次眼睛,可还是看不出破绽。
每个人轮流回忆同魔术结缘的往事,情绪如同风越刮越大的湖面波纹,想要掀起什么,最后又终是复归平静。小时候就这样,对街头耍魔术杂技的人特崇拜,并且认定他们是特异的人群。现在知道不过是藏着机关,到底是怎样的机关又说不出所以然,一般的魔术看过一次就再难吊起胃口,甚至有的普通人也能露一手,只有见到特精彩的表演还是目不暇接的样子。不得不承认,魔术是有技巧的,而技巧的妙不可言妙趣横生又是非粗手脚的我辈所能戏仿的。
任何魔术都是能用科学来破译的,只是每揭开一张面纱,就会加厚一层人们的叹息,也让魔术师们少了一样可以抖搂的活计。这在今天仍然是我所不能容忍的,我喜欢将真象隐藏成幻象,不允许魔术背后的问题展现。我拒绝收看那类“魔术揭秘”的官方节目,反感得要命。
80年代,我和朋友们的80年代是共同的物质匮乏,精神生活不够丰富的。许多与我一样有过小镇生活经历的少年都是跟随穿梭街巷的货郎,走江湖的杂耍人,还有破喇叭高声叫唤的小剧团,帐篷里的马戏与魔术一步步成长的。外地人的到来让我们能够探索梦里的事,世界外的事。我们这群像着了魔的少年经常津津有味地守在外地人的根据地门口,见缝插针地偷窥躲在深处的秘密。
与魔术有关对我刺激最大的一件事还烙在脑海。邻家的大兵哥跟来到镇上的某位老魔术师混上了,捣腾了几个晚上的结果是居然让平时不喜言辞的大兵哥一跃成为少年群中的红星人物。他能让一颗蚕豆变成一枚五分的硬币,让一盆清水里冒出几条活泼的金鱼,要一张红桃A转眼成为黑桃K。遗憾的是他没有把这其中的秘密告诉小镇上的第二个人,即使是对他崇拜有加言听计从的小跟班我。他于第二年匆匆地离开家乡,中间回来过一趟但时间短暂,听说他是外地一剧团的挑梁柱,且魔术的花样层出不穷,他的表演超出了扑克牌,而是将一盆火变成一大块冰,小木箱里变出一个妙龄女郎。他的名气胜过老魔术师,然而几年后,这个半道出家自诩洞窥魔术绝窍的年轻人客死在他乡的一场车祸中。
开始我认定是魔术师大兵哥故意制造的一个虚幻事实,但他再也没出现过。于是他成为了我最熟悉的一个魔术师的死亡,除了震惊、惋惜且郁郁寡欢了几天,我也逐渐淡忘了他的悲剧,想象他还在世界某个角落的舞台上。现实让我认定是魔术带给他的厄运,从那个老魔术师诡秘的笑容里已经潜伏很久。哪怕老魔术师曾极力赞赏大兵哥天生是学魔术的料,这块料子终是没能永久地架在房梁上或是摆在客厅里。
人的想象比奇迹和魔术走得更远。而科学又是缩短任何距离的唯一。在《百年孤独》中那个叫墨尔基阿德斯的吉卜赛人“拽着两块铁锭挨家串户地走着,大伙儿惊异地看到铁锅、铁盆、铁钳、小铁炉纷纷从原地落下,木板因铁钉和螺钉没命地挣脱出来而嘎嘎作响,甚至连那些遗失很久的东西,居然也从人们寻找多遍的地方钻出来,成群结队地跟在那两块魔铁后面乱滚”。当时这一幕在马贡多那个偏僻的地方引起的轰动可想而知。而我从阅读中感悟出“魔术师的第一堂课应该是‘一切事物在于如何唤起它的灵性’”。就像那铁锭现在被称为磁铁的东西一样,照样把所有躲藏的事物喊醒并跑动起来。
让这些东西动起来的人是有福之人。这句话是谁说的,好像是小镇上的胡矮爹――大兵哥的父亲,他是在和老魔术师啜酒时说的,大兵哥就呆在一边,认真地点着头。我当时没弄明白,但是记在了心中。
在从有限向无限进军的阅读中,我故意地叫自己沉浸于小说、童话、故事、诗歌等充满幻象的文字中,面对它们就像观看一场魔术表演,那种“及”与“离”之间产生的分寸感,特别引人迷醉。如果可以将魔术师比作高超的作者,我是十二分地认可。作者在写作过程中的诘问和魔术师表演中的质疑属于同种障碍,但它们在粉碎后带给人们的是欢呼与惊讶。
有一次逗楼下的邻居小女孩玩,抄本小女孩的书,拣个现成的故事讲。开篇之作是格林兄弟的《花衣魔笛手》。我在她这么大年纪时可没有人拿这书给我读,母亲也没讲过它。第一次接触是从同学手中接到的书,有几张黑白的插图,我是十三岁的样子,这么些年过去了,偶然翻到了,独独这篇感觉亲切。
那城市是德国的哈姆伦宁静而美丽。一次疯狂的鼠灾搅乱了这里的生活,人们想尽办法也没能治住老鼠。市长遭到民众的指责,大伙聚集在广场上商量对策。花衣少年――粉色的俊秀的脸庞,绿面红底的披风,衣袖宽大,似乎里面藏着更多神秘,脚上一双褐色的鞋,身上耸立着一颗鲜红的圆球,尖顶帽上插着两根色彩斑斓的羽毛。衣装的鲜艳增加了他的独特与醒目,为他的神秘铺垫了一条落满叶子的道路。他静静地躲在远远的地方吹笛子。没有人此时会注意他,只是被他悠扬的笛声吸引了。大伙为这个闲情逸致的少年而恼怒,为什么在大家发愁的时候他还感到快乐。少年的快乐在哈姆伦受到歧视。少年答应帮助这座城市消灭老鼠,条件是一袋金币。虽然一袋金币够多,但市长点头表示接受了。于是花衣少年吹起手中的那根魔笛,令人吃惊的是全城的老鼠被笛音牵引着,边走边舞一只不剩地跳进城外的河里淹死了。哈姆伦的老鼠灭迹了,可花衣少年只得到了一枚金币,他被市长和哈姆伦的人们以狡猾的方式欺骗了。
花衣少年临走时,丢下一句话:这个充满谎言的城市会有一场灾难。
哈姆伦城的人们只顾沉浸在庆祝没有老鼠的欢乐中,没有谁在意这句话。岁月的流逝让人们都几乎忘记了那场鼠灾和花衣少年。有一天城外的山坡上又出现了花衣少年,他的笛声听上去有些沉郁,片刻后变成欢乐的节日曲。哈姆伦的孩子从四面八方朝山坡跑来,随着越来越响的笛声走。花衣少年要带他们去哪里?他自己说是带孩子去一个没有谎言的地方。孩子们高兴地进入一个大的岩洞之后,岩石堵塞了洞口。
哈姆伦城的人们这下后悔了,母亲们哭泣着,父亲们捶胸顿足,但于事无补。垂头丧气的市长又许愿花衣少年肯把孩子们送回来,将把所有的钱给他。这到底是个美丽的陷阱还是真心的忏悔?谁也不知道。花衣少年再也不会出现。
结尾是这样的:“每当圆月当空,人们就仿佛听到委婉的笛声在诉说,哈姆伦的孩子们在没有谎言的地方,生活得很幸福。”
这位花衣少年,不,是花衣魔笛手给哈姆伦人们的惩罚也太过残酷了,那么多的父母在一瞬间失去骨肉,仅仅是为了一次谎言的代价。
那支有魔法的笛子是怎样的呀?曾是我许多夜晚梦想得到的东西,我对它的形状产生过一千种的幻想,最后归结为看似普通却魔法无边。花衣少年用它展示的作用还只是它本身魔力的一小部分,我深深地相信。
花衣魔笛手一度成为我少年时向往的人物之一,悠闲地踩着阳光的鼓点,怀里揣支施了魔法的笛子流浪。和小女孩在一起选择了这个故事,无非是对过去的一种偏爱。在结尾后面有一段补白:据说,此文是根据13世纪哈姆伦有一百多名儿童失踪事件为基础而流传民间的。这应该说得上是“把真相愉快地伪装成幻象”的故事,读过之后,许多奇形怪状的思考会占据你的夜晚与梦境。你能说格林兄弟不是高超的魔术师吗?
小女孩听得很认真,眼睛一眨不眨。我问她,你喜欢魔笛吗?她点头。我再问,你喜欢花衣哥哥吗?她却是摇头。为什么呢?她说花衣哥哥让小朋友们都没有爸爸妈妈了。我只好解释说,花衣哥哥是想教训那些说谎话骗人的人。女孩说,以后我不说谎。她反问我,我爸爸有时就说谎,大人说谎话,我是不是会被花衣哥哥带走?……小女孩的单纯一举击破幻象的堡垒,将真实提供出来。
要是时间允许,小女孩和我的对话可以无限地延长下去。
一个故事结束了,一段神秘在时间与空间的交叉处保存。幻象,幻象像枝头鸟儿的鸣唱,旋律很好听,但内容不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