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醒来的那个午后,我发现许多事物改变了,包括这个白昼的不同寻常,它似乎变得短暂而且怪异。天空的颜色忽明忽暗,给我的视觉凭添了一份坎坷和神秘。
或者只是一个念头之间,我坐在客厅的中央,让身体依附着摇椅的寄托,看落地窗外的阳光正轰然穿越玻璃的羁绊,爬上我的脚。
那双软底的绣花拖鞋被它映照的泛着亮光,几枚细碎的淡黄色花蕾,在它的照耀下孕育着开放的努力。
应该是个冬天的午后,我照例吃完茶点走向午休的床。我以为一个小时的睡眠足以弥补上午精力的缺损并且令我醒来后满怀豪情地地投入到下午必须完成的某项课件。可我一觉醒来,竟让我的余光与玻璃窗里一个妪者衰老的表情相遇――一个午休的时光穿越了三十多年的崎岖,夺走了我光泽的岁月。
此刻,我的身体变得柔弱和轻薄,它以略为倾斜的姿态,为生命的年轮投下悲壮的注脚。羊毛披肩松散的罩住脖子以下的部位,像裹着一穗干瘪的老玉米。
我不知道自己被谁安置在客厅有中央,这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环境,只是整面落地的玻璃窗曾在我的梦里呈现过。屋里是暖的,热能从脚底穿透,拖鞋里的脚有些许的温润,像是毛孔被热气打开了。
我睡了多久呢,我的身体常态和外部结构发生了这样残酷的改变,丰腴的手背有赫然醒目的褐色颗粒物质沉淀,十指屈伸的张力也生硬起来。我不敢看镜子,好在我也没有看到镜子,可是我的余还是在四处的扫描中发现了一个陌生老妪的存在,心中的悲凉席卷而来。
我努力地缩紧身体的轮廓,极力从脑海里搜索午睡前历经的事,希翼在事物的还原中证实时光并没有飞越。
……那个早晨的空气显得很稀薄,令办公室所有角落都充满了抑郁,毫无生机可言。我开始整理一年工作完满后残留的碎片,突然我就发现抽屉深处一张粉色的纸笺,上面排列着参差不齐的阿拉伯数字。这些或长或短的数字于我并不陌生,它归根要取向于一串对我来说极其重要的线索――被我遗忘的电话号码。我记得那天我在电话边忙碌了一个多小时,从本地的查询台开台,一直按程序进入圈定的那组数字。可是我没有摁下水晶玻璃上的圆键,似乎那段被浓缩的情份会被这组数字惊醒,然后融化,然后怅惘消失。然而,在我重新整理的目光与它再度周旋时,我发现,那些暗藏的情谊竟然较彼前变得更加地稠密起来。于是,我的心再次摇曳出一片水花,然后在我的咏叹里自行蒸发。
那么现在,它应该还在吧,就在那只黑色的皮包夹层里,那个上午被我整理出后,我就将它装在皮包的夹层里了。在我的意识里,我令其变成祈祷后情感复活的见证。可是此时,当我记起这件事的时候,我与他被一只黑色的皮具隔膜在墙上已有三十多年――我看见,墙上电子日历的最上端,游历着炫目的几个数字:2046。
之前呢。这件事之前,我还校对完了工作日志;打过一个电话;收到一条短信;在同事的办公室聊天,探讨人死后关于灵魂的状态和归宿问题;然后服了几粒保健药,说是可以拯救遗忘的。就是这些吧。哦……还有喝茶的间隙,想了一些过往的心事;从电脑里调出几张隐藏的照片;还读了一段《圣经》,说:“凡自高者,必降自卑;凡自卑者,必升为高”。我就想着有一天自己也升为高。
可是时光还是飞越了,我的手就是见证,还有站起发软的双腿……我沉睡的这些年月,都发生了什么呢?我的女儿呢,午休前有过她的电话,说是这个春节要带男朋友回来的。是不是当太阳从头顶偏移了方向的时间里,她女儿的男朋友或儿子的女朋友也已进入了角色?毕竟三十多年改变的不会只有我一人。还有我的先生。他说他们那里的雪挺厚,不过,待雪稍稍融化,他就会赶回来。还有那些认我做朋友的人。他们是否还会记得我与他们其中的契约、纠缠、依赖、信任。人口萎缩了,就业不再难求了吧,薪水不再被困惑了吧,还有每个人都在宽阔的空间里休养,如同我,坐在客厅的中央,能分辩外界空气的质量和声音的分贝。这是多么好的事啊。
可是他们现在哪里?有走失的吗,在医院的病床上或是其它的地方?
这样想着,顿时,眼睛里有了潮湿,之后潮湿堆积成一汪清水,滴在烟灰色的披肩上,使披肩柔软的前襟也有了潮湿的份量。
我庆幸自己还活着,活在一个短暂而漫长的午后。
……
阳光还驻留在客厅,从我绣花的软底托鞋上滑过,那几朵刚刚被照耀的花儿很快便枯萎并阴暗下去,凋零在我的脚面上。可是我依然能嗅出它游走的温度,与室内暖气温度相比,它有着太阳的味道。
我只是不记得将我围起的这个客厅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宽阔,还有宽广的落地玻璃窗,有些奢华却又保持了朴素。我一直很向往四周都是透明玻璃的景象在某一天会演变成现实,让我享受居高临下的豪迈。我甚至想像过在夜间的旷野里,这个光芒四射的地方成为最炫耀的航标,接纳和吸引众多追随的目光。因为我期待我的生命里始终都活跃着新鲜的动力。
所以有时我会关注四季在轮回中生命迹象的变更过程,当肌肤的张力倾向于发育静止的状态时,内心也会升起一丝怜惜。曾经很恐惧有一天镜子会变形,从而颠倒了事物和人物在视觉上的界限。可它还是在年岁的更替中蜕变了,蜕变成一张老人的照片,沧桑的容颜下只有那双眼睛还有着刀锋般犀利的光。
阳光很快便斜出了客厅,天的颜色加重了。
我想去拉窗帘。我做了个伸手的姿式,窗帘便徐徐合并,室内的灯整齐地亮了。
背后有音乐响起,接着有凌乱的脚步发出的轻微声音,我知道,是我的先生和女儿还有一群的孩子们回来了――他们不会让我孤独地守候着这个寂寞的客厅和客厅之外寂寞的世界。睡去不会,醒来更不会。
屋里的太阳好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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