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看到一个青花瓷瓶,她被端正地摆在桌子的一角,有点孤傲群芳,也有些孤芳自赏。但是,瓶身却如江南婀娜委婉的女子,一颦一笑脉脉含情,一笔一划浓淡相宜。在温润细腻的瓶身上,画着远山近水,亭台楼阁,几片云彩飘在远处,若隐若现,是画家随手涂抹或不经意而为。一人一驴两担书,小桥流水雁南飞,惬意、宁静、悠远。老瓷器里的旧时光,将我的思绪送进画面之中。骑驴的老人是深山的隐者、避世的高人么?或者,他在老友处饮酒品茗后携书而返,正醉眼朦胧归何处,任凭小驴转家门?青花瓷瓶上勾涂着一抹抹绯红,是落山的阳光和渐行渐远的岁月,人在山中,山在时光深处,或许有一天,这些又都会被我们遗忘在某个角落。
我看到更多的则是那些瓷器碎片,一片片不规则的碗或盘的厚底儿,一片片青花瓷瓶的残缺纹络,尖锐、圆润、柔和或者娇小,散落在阳光里,将故事拉近,将时光拉远。碎片上有很多残缺的笔画,是字,是画亦或是一叶兰草;是山,是水亦或是一片浮云。
我小的时候,这种碎瓷器很常见。在原野的田垄上,在潺潺的溪流里,在亭亭如盖的柳树地面,或者在滴着有些微凉雨丝的屋檐下,都会散落着这些碎片。它们平静的躺在那儿,默默无言,甚至懒得睁开眼睛。这些被时光遗忘的孩子们,还在睡梦中远足跋涉。漫无边际的原野里藏满了太多秘密,它们将村庄包裹,将炊烟包裹,将燕鸣犬吠包裹,甚至将夕阳月落一同包裹。我时常背着草筐去田垄里割草,一步一回头,生怕找不到回家的路。在冗长的田垄里,一些瓷器碎片会不经意地从草丛里跳跃出来,像一只矫健的青蛙。它们通身裹满了泥土的颜色,沁润了大地的芬芳,这是一种本真,从泥土中来,又回归到泥土中去,徜徉在自己的梦境里不能自拔。那些瓷片的边缘有些发黄,是时光流逝的影子。这些瓷片的前身是当地土窑中简陋烧制的碗或盆,有些粗糙甚至有些丑陋。它们曾经是盛饭的器皿,被小心翼翼的捧在手里,带有大地的温度。
田野里盛开着一簇簇打破碗花儿,小的娇俏,香的暧昧,点缀在绿油油的田垄上,像国画里随意的点染。母亲有些庄重告诉我,这种花不能采摘,否则,会把家里的碗打破。但是,欲望生长在心里,也会一天天膨胀。有一次割草,我顺手割下一簇,花梗很坚硬,叶子又很柔软。它们被我握在手中,淡淡的白色小花在清风里飞扬,一股有些甜味的香气顺着田垄飘向远方。但是,我很快想起了母亲的告诫,这很可怕,好像咒语。我快速的把它们扔到一边,拎起草筐跑到了另一块地里。可是,打破碗花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晃动,就像在风中飞扬一样,摇摆不定。我生怕在乡村里流传了几百年的咒语缠身,便起身回家。那些咒语在脑海里盘旋,在身体中澎湃汹涌,它变成了夜的眼睛在盯着我,变成了田野里的蟋蟀在撕咬着心头。吃饭的时候,双手不由自主的发抖,老碗变成了烫手的山芋,流动着一股火热。老碗仿佛重若千斤,仿佛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它轻轻地脱离我的手心,在地面上支离破碎、粉身碎骨。
咒语终于成为了现实。
我终于可以长长地舒一口气了,那些咒语在长吁中脱离身体被黑暗吞噬。我捡起老碗,捡起那些碎瓷片,竟然看见有一种血红的液体泯泯而出,或许,这只碗并没有碎,它只是以另一种方式走进时光里不再回来。
那时,我迷恋毛笔,迷恋宣纸,迷恋闪烁着五彩缤纷的颜料涂抹的每一个画面。这些碎瓷片上,非常简约的画着这些,它们给了我最早的美术启蒙。我夜以继日的照着瓷片上的花草山水临摹在宣纸上,有一些凄美,甚至有一些残缺。我记得有一块瓷片上描着一朵牡丹,花色鲜艳,有着火红的花瓣,鹅黄的花蕊,像一团火。一根叶蔓上飘散着两三片绿叶,它们用耀眼的金线勾着,煞是可爱。但是,这些流畅的线条噶然而止了,紧接着是触目惊心的断裂边缘。牡丹上面飞着两只蝴蝶,一只颤巍巍地落在花瓣的一角,另一只正在翩翩起舞。它们通身碧绿,上面散落着一个个从小到大的金黄色斑点。画工细腻的笔触使它们近乎透明,阳光从另一端照耀过来,甚至能看到柔和的亮色。可惜,那只飞翔的蝴蝶只有一只翅膀,另一只则断了,随着另一片支离破碎的身体遗落在别处,或者消失。那半只翅膀到底是什么样子呢?这朵艳丽的牡丹到底开在何处呢?画工画的是栽在花盆里还是盛开在无边无垠的田野上?那些断裂使我想入非非,它们变成无形的绳索,拉着我与日俱增的欲望,一步一步走向另一个地方。碎瓷片给了我无尽的想象空间。我把它临摹在宣纸上,牡丹是那朵牡丹,绿叶是那两三片绿叶,只是,它的根飘荡在潺潺溪流的岸边。一只蝴蝶画好了,可另一只却怎么也画不出来。画好的一只翅膀已经在微风里飘扬,而另一只却找不到对称的方向。我画了十几张草稿,每一张都达不到满意的效果,不是翅膀不称,就是飞的不自然,有些笨拙,有些散漫。
多年之后,我还是画不好那只蝴蝶,它的另一只翅膀早就遗落在时光里飞向远方了。可我却觉得它又时常在脑海中飞翔,布满金黄斑点的翅膀在阳光中上下而动,扑落一个又一个影子。
在一条冗长的古董街上,我看到很多这样的碎瓷片,不过,它们经历的时光还要久远。这些瓷片上面已经消失了部分釉面的精华,有点沧桑有点感伤,像一位老人布满皱纹的面孔。它们来自清代、民国或者唐宋元明。历史是久远的,时间却是平衡的,斑点的时光将它们凑在一起,虽然年代不同却又出奇的默契。有一个瓷片上画着一只手,如葱般细长如藕般洁白,是一只女人的手,芊芊而现,捏出了兰花的形状。以手而想其面,这又是一位怎样的女子呢?她有南国的百般温柔还是北方的宁静含蓄?这位女子是在踏雪赏梅香自悠远还是雨打芭蕉绿肥红瘦?仅仅一只手却令我驰骋在想象的空间里不能自拔。淡淡的青花已经散发出了晶莹的岁月之光,只是画中人不再,当年的画工不再。或许,在春光明媚的午后,晌午茶已毕,画工便握着一杆细小的毛笔在洁净的瓶身上游蛇走龙。这只手画工曾轻轻地抚摸过,柔软、细腻、富有质感,他把手放在胸口,用生命的温度去温暖她,在淡淡的暖阳里将爱情融化为瓷。
这些碎瓷片引来很多人驻足、挑选和购买,他们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仿佛它们还是完整之身柔美无瑕。“你们看,这块瓷片上的书法,简直是笔走惊雷,万马奔腾!”一位淘宝人兴奋的说道,他的叫喊使更多人把目光投向他,但是,仅仅一瞥,便转移到了手中的瓷片上。那是一个书法碎片,字迹还算清晰,淡淡的青色像雾霭里朦胧的山影,横折婉转中带着刚正不阿。画工定是书法造诣极好,对釉色掌握精到,对书写的诗词或语句熟记于心,字字掷地有声,可谓一气呵成。不过,瓷片上的字很少,是一个断句,书写的内容不完整、不详细,是残缺的美,却又带着残缺的遗憾。它的内容不详、年代不详、时间不详,使其拥有了无尽的秘密。秘密使我们想象,想象亦可以穿越时空。在时间的另一头,我们陶醉在自己营造的故事里。
有一块瓷片上的青花已经露出温润的包浆,有着肌肤一样的温度。这应该是一个大碗上的一角,上面空无一物,只剩下斑点的淡青色,是水墨里的江南,梦境中的水乡。即便这样,这块瓷片仍然存在一种力量,吸引一切。釉面虽然简单,但烧制的过程却复杂多样,如果说她还是完整之身,那么,这只碗绝对是一个时代的精品,无暇、柔美、简单、清莹,她被束之高阁,静静膜拜,只有在灯下把玩时,才会展现出充盈的风韵,令人着迷。如今,她支离破碎的身体已经不知流落何处,游离于生活之外,荡漾在心底之间,在潇潇细雨里,她梦回唐朝,梦回元汉。或许只有在梦里,她才会记起那些流逝的时光。
在舒缓的水面上,几块瓷片被我抛了一个连绵不绝的弧度,打起一圈圈涟漪,它们滑落在水流深处,埋在另一段时光之处,或许,河流干涸之时才会重见天日。一些瓷片被我供在书房的一角,从此沉默不语。香炉里檀烟袅袅,香炉上是奶奶的遗像,和蔼可亲,如同一尊菩萨。在我的意识里,一直觉得奶奶很丑。她的皱纹重叠在脸上,散发着有点暗褐色的油光。这些皱纹被时光割碎,成了一片又一片打碎的瓷器,不规则更不圆润。她的眼睛早已干涸,暗淡无神,头发花白,甚至有些白中发黄,佝偻的脊背支撑着有些硕大的骨架,缓缓走进夕阳里,像一只慢慢移动地蜗牛。黄昏落下,炊烟升起,饭香弥漫,每一个清晨或者傍晚,她便把我搂在怀里,轻轻地抚摸我的脸颊。她的手是一块块破碎的瓷片,裂着一道道血口,裂痕边缘尖锐、冰冷。这些血口刺疼了我,我挣脱了,逃跑了,成为一只受伤的羊羔。
奶奶就是一只青花瓷瓶,但是碎了。
但我,见过她年轻时的照片。照片的背景有点鹅黄,有点陈旧,她侧着脸在笑,像青花瓷瓶里飘逸的兰草。她的牙齿在相片里散发着柔和的白光,洁净如瓷,晶莹透彻;她的脸颊是刚刚烧制好的青花,用指尖轻弹,定会发出悦耳的音乐;一身碎花旗袍凸凹有致,别样玲珑,款步轻移便是六月荷花。相片里的奶奶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只是,那些时光跑了,渐渐躲到不为人知的角落。她接二连三地生了五个孩子,身体一天天发福,最美的青花变成残缺的碎片,终于在有些缓慢有些沉重的时光里破碎,飘落在乡间田野,不知归处。美丽归于丑陋,只是一个缓慢地过程。奶奶变成了瓷片,飘荡在渐行渐远的时光里。
我一直想,能不能把这些不规则地、年代不同地瓷片黏贴起来,再塑一只青花瓷瓶?而,那又是什么样子呢?有一天,我把那些瓷片从奶奶的遗像旁拿了下来,准备完成这项工程。我捏了一个泥胎,脖如鹅颈,身如佛肚,强烈的反差拉出了时光的纵深感。我把瓷片小心翼翼地附在泥胎上面,虔诚的如同拜佛。瓷片曾经美丽过,是一种自身的完美,现在,它们将去接触另一个身体,或许能再现另一个完美。那些缝隙用固体胶填充,瓶底用了一个近乎完整的青花碗底,瓶身上有远山、近水、牡丹、兰草、鸟虫,还有一片又一片晶莹的空白。
终于,这个瓶子制作完成。瓶身有一种凌乱的美,不规则的美,耀眼的美。我把它捧在手心举过头顶,向着奶奶的遗像膜拜。一缕阳光从窗子照进来,我便看见了时间的脚步,缓慢、宁静甚至掺杂了一丝沉重。时间在指尖上徘徊,在指缝里游走,在眼睛中消失。我听见一声叹息,缓缓而来又缓缓而去,余音绕耳回响不绝。
这声叹息太过沉重,我一时窒息,脑海里一片空白。手中的瓶子掉落在地上,在撞击声中四分五裂。瓷片上的远山近水,亭台楼阁,鱼鸟花虫,渔樵耕读在短暂的时光里呼啸而去,声音尖锐,冰冷,飞向了另一个角落,消失不见。
我曾试图想起它们,想起那些温润的瓷片,但那些影子却越来越淡,越走越远。每天晚上,我会把玩几枚最近得到的瓷片,伴在枕边,缓缓睡去,只是可惜,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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