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湖上飞来一只鹭鸟,雪白的翅膀掠过水面,波光立即层层推开,像是阳光照耀下大树的年轮,清澈的湖水闪着光芒,一圈一圈延伸着,一直铺到湖边台阶。
我坐在台阶上,抱着一个方方正正的黑色机器,那是爷爷留给我的时光机,今天是它报废的最后期限。爷爷告诉过我,深秋的湖水是时光机最好的归宿。我在这里坐了很久,从早上露珠还没有睡醒起,到现在它们已经牵着阳光的手,飞向无尽的蓝天。时间一分一秒向前,阳光一寸一寸地缩短,台阶很凉,我抱着时光机的手却出了汗。如果时光机可以无尽使用,多好。就如医者不医已,时光机可以给我倒流的时光,却无法给他自己,我只剩下最后一次使用它的机会了。
轻轻摁下启动按钮,我听到时光机骨架挣扎的“嘎嘎”声,听着时光飞速倒流的“刷刷”声,一束束金色的光线从时光机里涌出,扑面而来,瞬间把我包围其中,光线穿过我卷曲的长发,笼罩住我不再澄澈的眼眸,涤荡着我盛满心事的心房。我像湖面上那只鹭鸟,轻盈地飞进时光机,来到走得并不遥远的昨天……
时光机是爷爷送我的,十年前的那个春节,患病的奶奶离开了我们。不久,身体一向健康的爷爷突然病倒了。病好之后他就很少说话,经常发呆,医生说是老年痴呆症的前兆,让家人多陪伴他,尽量多和他聊天,讲一些快乐的事情。那年夏天,外公被农用车撞伤了腿,母亲回去照顾外公,父亲又出差了,照顾爷爷的责任落在了放暑假的我身上。我的任务其实很简单,就是做饭,看护爷爷。一日三餐倒也不难,最难的是让爷爷说话。我给他讲笑话,回忆我小时候的趣事,问他当年参军的事情,这些都是爷爷没生病前最愿意聊起的,而现在,无论我说什么,他都好像没听不见。我推出轮椅要陪他去公园,他用拐杖狠狠地点着地摇头,我打开电视让他看,他头也不抬盯着地面。我急了,问他想去哪里,爷爷指指大门。我搬来竹椅放到门口,才看到他一丁点的笑容,也听到爷爷说出的一个“好”字。
每天,从日出到日落,爷爷坐在门口,手拄着拐杖,默默地看着远方,一坐就是一整天,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就坐在他后面不远处,看一本书,或者写一些心情文字,时不时抬头看他是不是还在。
陪伴爷爷的时光很简单,也很安静。一个星期,我写了很多思念奶奶的文字,每写完一篇都会伤心不已。然后合上笔坐在爷爷身边,和他一起看远方。爷爷依旧不说话,从他平静的脸上我看不出任何老年痴呆的表象,他更像一个倔强的孩子,固守自己的内心,不愿意说话,但我知道,他心里比谁都明亮。
直到有一天,当我抬头看时,发现爷爷不见了。
心头一惊,扔下笔急忙跑出去找,门前房后都没有,问了邻居,都没有看见爷爷。我边喊边沿着门前的街道从东跑到西,可是,连爷爷的影子都没看到。当我抹着额头的汗水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时,却看到爷爷坐在小院里,拐杖放在地上,手上拿着个方盒子。我还没来得及发火,爷爷说话了:我刚做好的时光机。走,看你奶奶去。
这是我陪伴爷爷十多天来,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我愣在那里,看到爷爷拿的那个方盒子,像一本书般大小,木制的外壳,上面两个红色的按键,下方两个黑洞,如蜻蜓的两只眼睛。爷爷摁下了红色按钮,两个黑洞里立即吹出“呼呼”的风,灌进我的双耳;随着风而出的还有金色的光线,就像早晨的阳光,迎面扑来,我睁不开眼睛,身体却轻盈得像羽毛,被吸入了时光机。
等我睁开双眼时,我站在一个院子里。
青砖红瓦的平房,照壁前鲜花正艳,在绿叶的映衬下更加姹紫嫣红。靠西墙的地方是一个葡萄架,下面有两张椅子,小桌子上,一壶绿茶正冒着热气。一切都很熟悉。我还惊喜地发现,多年前那颗被伐倒的香樟树又站了起来,枝叶茂盛,满院幽香。
这时,一个五六岁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儿从屋内跑出,一只手里拿着风车,一只手里拿着苹果,小女孩脸上的笑容天真灿烂。
正在院子里钉椅子的老人看着欢跳的孩子,用如洪钟般的声音说着:“慢点跑儿,别摔倒了。”
“囡囡,吃完饭再吃苹果,吃饭才能长高。”从厨房里走出一个身材清瘦,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手里端着热腾腾的饭菜,怜爱地唤着那个孩子。
“我不吃鸡蛋,我不吃青菜……”小女孩儿赌气地靠在大门边,噘着嘴嘟囔着,说什么也不肯到厨房吃饭。
老太太看看小女孩儿,微微叹口气摇摇头。
老人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乐呵呵地对老太太说:“又不吃饭了?都是你给宠的,赶紧想办法吧。”
老太太假装生气,瞪了老人一眼,说:“你不宠?都是你老是给囝囝买零食,她才不吃饭。”
听老太太这么一说,老人自知理亏,就不说话了,却是钉着凳子裂着嘴笑,脸上的皱纹像朵花。
“豆腐,嫩豆腐。”大街上传来了叫卖声。老太太紧皱的眉头一下子就会展开了,抿嘴笑着进了厨房,端了一个大瓷碗向门外走去。老人冲着啃苹果的小女孩说:一会儿就有好吃的了。
不一会儿,老太太端着满满一碗“嫩豆腐”回来了。晶莹雪白的嫩豆腐,滑滑润润的,一面洒了碎花生、芝麻酱、葡萄干、核桃仁,芳香扑鼻。老太太把这碗“嫩豆腐”端上桌,放进小汤勺。小女孩高高兴兴地坐在桌边,津津有味地大口吃起来。两位老人喝着小米粥,就着青菜,脸上满是笑意。
这不是我小时候的事情吗?当我眼含泪水看向爷爷时,他正在微笑,笑容里的温暖如初,只是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我在岁月中长大了,爷爷在岁月中苍老了。酸楚瞬间涌上心头,张张嘴,却说不出话。少顷,爷爷从口袋里掏出一支自制的烟卷,将火柴划了几次点燃,眯着眼睛,抽一口,吐出烟圈,淡淡的烟草味弥漫开来。
那是我第一次和爷爷一起坐时光机,也是唯一的一次。
坐着时光机回来后,爷爷依旧沉默,只是,每天坐在门口看着远方时,偶尔会和我说一两句话。我不再坐在爷爷身后,而是搬了凳子坐在他身边,放下了书和笔,抱着时光机想心事。爷爷会转过头,慈祥地看着我说:以后,想谁了,就按下开关,它能带你去。
说完,爷爷又拄着拐杖,转过身,继续看着远方,似乎远方有他等待的人归来。我问爷爷在等谁,他不说话,我摇着他的胳膊反复问,他就很不耐烦地说:到时就知道了。
其实,就算爷爷不说,我也知道他在等谁。爷爷和奶奶携手相伴走过了四十八年的风雨,如树与藤,彼此相依。奶奶的离世,爷爷难以承受,思念郁积在心中不能言说,爷爷把心结变成一个等待,明知,奶奶再不会回来。可是,生活必须要存有希望。
爷爷等了一年,终究什么也没有等到。他也许是累了,或许是失望了,在睡梦中去世,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那个冬夜,中原地区天寒地冻,积雪成冰。接到爸爸打给我的电话,一个人来到学校的操场,在雪地上奔跑,直到精疲力尽摔倒在雪地里,终于抑制不住地号啕大哭。
奶奶和爷爷相继离世,他们居住的小院没了欢声笑语,安静得让人心伤。我带着爷爷送我的时光机,离开了童年的小院,再回头时,仿佛又看到爷爷坐在大门口,看着远方。
爷爷说:时光机只有十年的寿命,一年只能使用一次,也只能回到十年前的某一天。
这是时光机的秘密,爷爷去世后,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
今年是爷爷离开我的第十年。过去的九年里,每年我都会坐上时光机回去,看望爷爷奶奶,重温温情亲情,淡化思念的忧伤。依然记得第一次单独使用时光机。那天是清明,为爷爷奶奶扫墓回来后,我独坐平台。夕阳西下,晚霞铺满了天,余晖打在青瓦屋顶,苔藓也泛出点点光泽。我第一次摁下了红色按钮,时光倒流了……
小女孩长大了也长高了,她十岁了。羊角辫变成了马尾辫,整齐的刘海,文文静静地在桌子前写作业。老人坐在一边慢慢喝茶,女孩抬起头,看看老人,眼珠转动几圈,说:爷爷,我渴了。
爷爷给你倒水,等着。老人说着,放下茶杯站起来,向屋里走去。女孩瞄一眼老人的背影,迅速拿起茶杯,连续喝了几大口杯中的茶水后,大叫起来:难喝死了,这是什么药啊。
听到喊声,老人端着一杯水急匆匆出来,看到女孩皱着眉头、裂开嘴难受的表情,再看看茶杯,老人笑了。
老人剥了一个香蕉给女孩:喝口白开水,再吃个香蕉,就不苦了。爷爷喝的普洱茶,你长大后才能喝。
爷爷,我长大了不喝茶,要带着奶奶和你去旅游。女孩乖巧地说。
老人摸摸她的头,欣慰地笑了。
女孩儿抬头看着老人,说:“爷爷,你给我做一架飞机吧。以后,我们坐飞机出去。”
老人笑了,说:“好。我再给你做一个火车。”
说完,老人起身回屋,拿来了锯、拿来了刻刀、拿来了木板、钉子,弓起腰,开始忙活起来。
女孩儿蹲在一边,认真看着,目不转睛……
时光飞逝。
当年爷爷刻的飞机、做的火车都去了哪里?是不是在风雨的侵蚀中化做了朽木,还是被我遗忘在了角落被灰尘覆盖?
十年了,我始终想不明白,文化程度不高的爷爷是怎么设计制造出时光机的。虽然,家里的饭桌、椅子都是爷爷做的,但那都是生活中很普遍的物件,我问过爷爷,他一言不发。交给我时光机后,爷爷再也不做任何家具了,背有些驼了,头发全都白了,风湿病让他走路有些吃力了,从椅子上站起来时要用手按着腿。我过去扶他,他摆摆手。后来,目光越来越呆滞,连方向感也没有了。衰老来的如此迅速,让我始料未及。更没有机会问爷爷时光机的来历了。
时光机有太多的秘密未解,它就到了报废的时限。它越来越松动了,在岁月风霜的侵蚀中,木头的颜色更深了,按键也没了初时的光泽,需要用力才能按下,时光机转动的声音越来越大,震动越来越剧烈了,似乎想要分裂成碎片。我把它带到了东湖边,清澈的河水会洗去它的尘埃,涤荡它盛载的过往。
最后一次小心奕奕地摁下按钮,在嗡嗡的震动中,伴随着呼啸的风声,起航……
还是那个小院,还是那间老屋,只是这一次,院里挂着白账,哀乐在寒风中穿行,满院尽是悲伤的哭声。
一个满脸疲倦的女孩冲进大门,跌跌撞撞,拨开人群,跪倒在灵堂前。只是喊了一声“奶奶”,泪水就已决堤。那个曾无数次蹑着小脚、想方设法给挑食的她“做饭”的老太太,静静地躺着。任由她的哭声蔓延,任由她的呼喊悲怆,老太太再没有应一声,再也没能笑着迎上来,拉住她的手说:囡囡回来了,饿了吧,奶奶给你做好吃的。
女孩是连夜坐火车赶回的,还是晚了一步。终究没有见奶奶最后一面。
泪眼朦胧中,一个老人,彷佛置身事外。他坐在门口,任由拐杖向前伸展,只是嘴里喃喃自语,说着“没了、没了”。两滴老泪,在眼眶来回打转,终于汇成两行,滚落。
我伸出手,想帮他抹去在皱纹里奔腾的泪水,却隔着一层轻纱,不能触摸。
这时,时光机开始发出震耳的鸣叫,老人似乎听到了声响,抬头盯着它看。我就在时光机里,他能看到它吗?他能看到我吗?
风袭来,一道亮光从天而降,时光机在风中解体,碎片如空中绽放的礼花,绚烂之后,坠入湖中。爷爷奶奶出现在眼前,他们相互搀扶着,同望将落的夕阳,桔色的晚霞洒在他们身上,温情无比。他们对我笑着,笑容依旧那么和蔼、亲切,一切都是最初的样子。
我惊在原地。
蓦然,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着,回到现实。湖面幽静,鹭鸟立于水草中,展翅欲飞。我坐在台阶上,手中却没有了时光机。这时,耳边响起了悠扬的旋律,有人在唱着一首歌曲:谁把我放回去,我愿意付出所有来换一个时光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