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这样的一个女孩,恬静、内敛,喜欢把事埋在心底。哪怕有时是坏事,她也默默承受。她喜欢读龙应台的散文、海子的诗。喜欢记着日记,把一己悲欢全部倾注进方寸大小的彩色便笺里,直到便笺上密密麻麻,再也插不进另一个字。她的文字很有灵性,也许是因为她的腼腆,所以才让她所有少女的才思都凝聚在了笔端。
她出生在书香门第。父亲是大学教师,母亲是学者兼艺人。母亲犹善钢琴,从小她就生活在母亲优雅的琴韵里。日子长了,她也能渐渐凭着她那对巧如扇贝的耳分辨音符与音符间微妙的变律。她有一双从母亲那里遗传过来的手,手纤长如水葱、白皙如乳玉。就好似她的名字,李珏歆。
从小,她就活在比同龄人更多的关注和爱抚里。从幼稚园开始,她就上着当地口碑最响的贵族学校。每天,不论上学还是放学都由小车接送。但是这样的爱,一旦持续太久,就会让人觉得它是兑了糖精水的蜂蜜,太甜太腻,让人难以下咽。所以她不喜欢一直被包裹在这样黏糊糊的爱里,不喜欢过着与绝大多数孩子迥乎不同的日子,更不喜欢那些为了刻意讨好自己而变得动机不纯的眼神。
念初中的时候,每天,当她忙完一天的功课闲下来,她都会心生抱怨。特别是夜半,当小区里的灯火尽灭,她总会从自己的床上坐起来,揉揉眼,透过窗看着窗外的星光如水,默默垂泪。她抱怨命,抱怨命为什么让自己出生在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家里,过着公主式的日子,让她甚至没有机会去做一个名叫李珏歆的普通初中妹。
有几次,她狠下心想让自己降格,想让自己在别人眼里不再那么耀眼。于是,等家里人都出去了,她便背着家里的佣人偷偷遛进客厅,从客厅里的水晶茶几下摸出一把剪刀,然后胆战心惊的回到卧室,锁好房门,对着房里的圆镜,颤抖着举起手里的剪刀。她想破坏掉镜子里那张太过迷人的脸。她想如果自己把剪刀压下,那镜子里应该是另一种风景吧。她想着,举着剪刀贴近镜子里的花容笑貌。但当剪刀贴紧那笑起来便会显现出一只淡淡梨窝的颊时,霎时,她又没有了使劲剜下去的勇气。她怕,她怕有一天自己会遗恨终身,她更怕那个爱她爱了十一年的女人,躲在房里偷偷啜泣。想着,她放下剪刀,她知道她不能再这样下去。因为在父亲和母亲眼里容不下任何失败,所以她也不能让他们失望,在他们身上留下本不该有的污点。
每每这时,她的那种想法只能是不切实际的臆念。每次,都注定是无果而终。
在这样的煎熬里,她度过了初中三年。如家里人和学校老师所愿,她顺利考上了一所省重点。认识她的人都替她高兴,甚至是嫉妒。只有她仍旧无动于衷,仿佛那个不负众望考上了省重点的李珏歆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
庆功会上,同学举杯高盏,只有她,一个人强颜欢笑。问她为什么,她一开始不说。后来,也许是连自己也觉得自己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又辩解,说自己心里明明高兴。只是从小不爱笑。问她的人被她这样一番敷衍,也不好再问。只好勉强说是。
无论是相貌、家境还是才学,她一直都被周围人举得高高在上。直到遇见他,她的生命才有了不同的颜色。
她遇见他是在高中校门口。那天,她背着包,穿着百褶裙从学校里出来。走到大门前,她看见了他。他穿着衬衫,牛仔,背上是一个半旧的书包。她不认识他,混在人流里,他也显得不大出众,和她比起来甚至有点寒碜。走在大街上,她可以理所当然的吸引所有从她身边经过的男人的目光,而他只能顶着那张长相平平的脸,默默无闻。
走到校门的栏杆外,他拦住了她。她很惊讶,拿着那双水盈盈的眸子在他身上上下打量。然后问他,有什么事。
他说,他是这所高中的新生。第一次来,不认识路,想问一下去教学楼的方向。他说话时,脸上红红的,一双眼故意避开她,四处游移。
她在心里暗暗笑他,但那一刻她觉得透过他,她能看见另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只有一片未知。她用纤长的手指了指远处那个偌大的宏顶建筑,然后离去。尽管前后不过十秒,但在她心底,她平生第一次对一个陌生男孩有了好感。那种感觉,像是有一朵太阳花在她心里悄悄绽放。
从那以后,她没再见到那个看起来内敛,甚至有些寒碜的男孩。
她又跌回原来的自己。每天晨跑,上课然后晚修。那个曾在她心里原本清晰的背影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直到变成一个淡淡的轮廓。
高二的时候,班里的女生陆续有了男友。每天晚上听着室友对着手机和对面的人聊笑,她的心里一阵发憷。好几次,她都窝在被子里,一个人默默垂泪。
周末,家里人抽空看她。每次来,她都是坐在寝室的桌前对着摞成半人高的练习册,奋笔疾书。每每,家里人看到这里都会劝她,说身体要紧,要学会放松。她听了,只是含糊答道,知道。
其实,他们并不知道,在她心里此刻是多么需要一个人来抚平残留在她心上的累累伤疤,哪怕只是和她坐在一起交心,她也觉得心满意足。但这些话,她不说,他们也不知。
两个月下来,每次考试,她都名列年级第一。学校宣传栏上她的照片多了,但她的脸却变得愈发憔悴。每天熬夜让她眼里的余白布满了血丝。
终于,期末的时候她病到了。她被送到校医院。40度的高烧让她浑身乏力,躺在冰凉的病床上,她只能感觉到有一股沁凉的液体正从她的手腕进去,顺着血管流遍全身。她闭着眼感觉很舒服。一个人的世界让她格外满足。
学校每个班每天派代表轮流看她,让她安心养病。几天下来,她的床头柜上堆满了送来的鲜花。她知道过不了几天她就要出院了,只是她不知道,她居然还会遇见他。
那天,她躺在床上准备午睡。护士从内外带进一个人,说是想来看她。那人跟在护士身后,低着头,手里捧着一束花,一副扭扭捏捏的模样。
她看着那个人,有些纳闷,也有些心烦。她不明白有谁会在这个时候看她。她不情愿的立起身子,说了句谢谢。想尽快把那个人打发掉。可当她抬起头,看清他的脸时。她才发现眼前这个人竟是他。他还是从前那样,看见她,目光仍旧不自然的躲躲闪闪。
她问,“你怎么来了?”
他说,“来看看你,知道你病了。”
他说话吞吞吐吐,仿佛有许多话要说,但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他把手里的花放在她的床头柜上,然后转过身,快步向门外走去。等他走远了,她才记起她一直都忘了问他的名字。她从床头柜上拾起那束花,然后捧到胸前。花是百合,她探着身子嗅了嗅,弥漫在鼻翼的是一种淡淡的香味。
回到学校,她特地到校办公室里找到了他的名字,严磊。晚上,她躺在床上轻声念叨着,幸福的感觉第一次充满了她的心房。
第二天,她主动到他的班上找他。他红着脸从教室里出来,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几个从她背后经过的人小声议论着。
“这不是校花吗?校花找这小子,我看莫非她今天哪根神经搭错了弦。”她听了,不恼。仍旧和他旁若无人的说着,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
她约他周末出去走走,问他有没有时间。他点头,脸上满是受宠若惊的笑意。她看着他,也笑了。笑的时候,她感觉脸上热辣辣的。她想对着镜子,她一定能看见那张脸上绯红的霞。
周末,她忐忑不安的来到约好的地方等他。她感觉心跳得厉害,仿佛有一只小鹿在她的心里乱撞。她担心他只是一句戏言,担心他以为自己说的只不过是一个恶意的玩笑,不会当真。毕竟,在他和那些看高自己的人的心里,她一直都是另一种存在。
但最后,他还是来了。当她犹豫不决的片刻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让她一时不知所措,让她猝不及防。那天,她不记得是怎样和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她只记得,他们围着学校一边走,一边聊。直到远处橙色的太阳沉进黛绿色的山头。
他们聊学习,聊未来然后聊自己。和他聊着,她知道他来自一个和自己决然相反的家庭。聊着聊着,暮色开始四合,从地底下升腾起来的暮色氤氲着近处的小树林,也萦绕着两颗年轻的心。
那天晚上,她出奇的没有开夜车,没有过了零点还在挑灯夜读。躺在床上,抱着被褥,她感觉心头暖暖的。她想,也许这种感觉就是幸福。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室友和自己男友在一起总是那般洋洋得意。但是她不明白,她的幸福为什么来得这样突然。她还没准备好,它便像一股无形的暗流侵入她的胸腔,缠绕住她的心脏。
之后,她仍旧做着校花学霸,每次考试的成绩都傲然榜首。只不过在此之外,她有了另一种存在的方式,而在心里,她更青睐后者。每天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她都约他一起去操场走走。一边走,一边说着闲话。和他在一起,她觉得她可以一直说下去。而他也总是不厌其烦,听她说这说那。
看着他,她觉得他是她这一辈子找到的第一个可以倚靠的肩膀。
只是,造化弄人,希望往往容易变成失望。
那天,她从图书馆下来,手里捧着几本书。那些书是替他借的。只是她没告诉他,想给他一个惊喜。她捧着书快步从楼梯上下来,走到二楼,她看见他正朝楼上走。
看见他,她很兴奋,也很忐忑。毕竟这是她的第一次。第一次为一个自己喜欢的男孩做些什么。她想象着,他接过书的一刹那一定十分感动。然后,她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告诉他,严磊,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她想,他也一定会很高兴,一定会抬起通红的脸,说,我也是。
她想着,准备冲下楼去。但当她准备迈脚的一瞬,她镇住了。
因为,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孩。女孩一面上着台阶,一面和他说笑。那一刻,她感觉有一块冰棱刺进了她的胸腔。她捂住胸口,忍着痛向楼上跑去。她不停向上跑着,像疯了一般。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跑到哪儿。她只是想远离他,越远越好。她不想看见他,更不想看见那个在他面前神气十足的女孩,只要看见他们,她就觉得恶心。
她一直跑,直到跑到图书馆的天台她才停下。她觉得自己被他骗了,觉得他骗走了她的一切。她站在天台上小声啜泣,泪从她的眼里淌下,一滴两滴,打落在天台的沥青地上。
回到宿舍,她颤抖着删掉了所有的聊天记录,然后把他拉进黑名单里。
那以后,她又开始挑灯夜读。晚上,女宿里又有了零点还不灭的台灯。一切平静如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有她的心里还残留着点点涟漪。
晚上,她时常梦见他。梦见他挽着自己的手,围着校园一圈一圈的走着。他说着,她跟着笑着,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见证这个幸福的时刻。然而一旦梦醒,她又恨自己为什么会梦见他,梦见一个并不爱她的人。
几天了,他打来过好几个电话。每次,她只是看了看电话的尾数,刻意不接。他到班上找她,她也故意避开他。她不想听他的解释,因为她知道他会继续骗下去,直到有一天他再也不用需要自己时,他便会愤然离去,留下她一个人消磨余生。
后来,也许是绝望了,他的电话渐渐少了。有时,她看见他一个人在操场上踢着石子,她总会在心里幸灾乐祸。因为她已经不再爱他,而她和他已俨然成了仇人。
高三上学期,学校通知她去校办公室整理资料。在办公桌上的一个角落里,她看见了一张照片。照片背后写着宋茜白三个字。照片上的女孩有些像他身边的那个。看着照片,她有些恼火,从办公室出来,她用右手使劲砸在靠阳台的墙上。对那个名字,她已经恨之入骨。
以后,只要没事,她就打听宋茜白的情况。她不想让她继续得逞,她要报复,要让那个名叫宋茜白的女孩也尝尝被抛弃的滋味。
为这事,她特意问过宋茜白班上的学生。但只要听见宋茜白三个字,她们便闭口不言。每次,谈话总是到此为止。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和自己比起来才貌都不出众的女孩会有这么多人帮她守住秘密。也许是宋茜白已经知道她会来找自己麻烦吧。她这么回答自己。于是宋茜白的事便暂告一个段落。
一个月后,她已经没再看见那个叫宋茜白的女孩。无论上学,放学,他都是独来独往。她看着他那副颓丧样,在心里暗自高兴。她想,也许是那个女孩已经发现他有女友才和他分手的缘故吧。
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又看见了宋茜白。只不过不是在学校,而是在医院里。宋茜白被一个女人用轮椅推着,女人的眼里噙着泪,只不过和宋茜白说话时,女人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哭腔。
她看见宋茜白,然后迅速转过身子,装作一副不认识的模样,快步从她身边走过。但没走多远便被她叫住。她停下步子,扭过头看着这个曾经让她痛彻心扉的女孩。
“珏歆姐,咱们能单独说几句吗?”女孩笑着看着她。
“好吧!”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出于怜悯,她答道。
“那妈妈你先到别处去一下,我和同学说几句。”女孩说着,像是在征求意见。然后,她自己摇着轮椅,驶进医院过道的角落里。
她不知宋茜白的用意,她原本不想答应她的请求。但看着那个泪眼婆娑的女人,她的意志被泪水软化成一滩泥。
之后,她才知道。宋茜白原本有一个男友,只是当男友得知宋茜白患了严重的白血病时,男友便弃她而去。有几次,宋茜白受不了打击,想自寻短见。却无意间被他救了下来。
宋茜白说完,说了一个对不起。她听着,泪已打湿双眸。原来,他一直都没有背叛她,而她却这般吝啬,这般任性。
从医院回来,她一直都在找机会向他道歉。但一看见他时,她又不知如何开口。她想,等他再打来电话吧。如果再打来,她一定会接。她也一定会告诉他事情的原委。只是这些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直到她出国,那个电话都迟迟不肯到来。
在外国,她听了许多名人的报告会。也结识了许多社会名流。也有许多人向她示好。但在她的心里她一直都没有忘记他。她发誓等自己一回国,就去找他。
两年后,她顺利拿到了博士学位,返程回国。一下飞机,她便去打听他的下落。她得知他高考失利。之后就去附近打工。她打听了具体位置,然后驱车赶到他的住处。
那是一间简陋的廉租房,房里只能勉强放下一张床和一个立柜。
看见她,他很惊讶。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知道自己在这儿,又为什么不远千里来到这里,也许是来报复。他忐忑的抬起头,然后故作平静的问,“你来干什么?”
“去参加我的婚礼”,她笑着说道。
他听了,心开始泣血。原来这么多年她一直都没有认识到那只是一个误会,而她也一直都没有原谅他。也许在他的心里,她一直都是他的全部,而对她来说,自己或许不值一文。
记得穿好些,最好是西装。她说完,转身离去,只留下他一个人还在原处默默叹息。
一个星期后,他一个人穿着西装,坐车到了约好的礼堂。然后找了一个角落安静的坐下。他知道她还不想放过他,她要让自己精神崩溃,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婚礼开始了,他忍不住抬起头想看看新郎的长相。可当他抬起头,他才发现台上只有她一个人。更让他意外的事,她看见她正从台上款款向他走来。她穿着婚纱是那样柔,那样美。台上司仪念着他和她的名字。那一刹,他呆住了,原来这么多年她早已明白了曾经的一切,而自己却满心怀疑,一直蒙在鼓里。
想到这里,他的鼻翼一酸,泪划过眼睑。透过泪眼,他看见她的眼里也噙满了晶莹的泪。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在做梦。幸福飘然而至让他猝不及防。他握住她的手,轻轻替她戴上她早已准备好的钻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