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希望我们不要逼他。我问,如果我们真的逼他,他怎么办。他沉默了一会儿,吐出一个字——死。
—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376个故事 —
一
十五岁之前,魏延和我在学校里认识的那帮男孩一样——喜运动,尤爱足球,也看动画片,数学比较好。
按辈分来说,魏延算我的叔叔,但按年龄来讲,他顶多是我哥哥。在大人面前,我们会收敛一些,但私下里,我们也和平辈一样打打闹闹。
周末时,我们常聚在太奶奶家里看电视。大人在的时候,尚还规规矩矩地坐着,等到大人们离开房间,我们就互相挠着痒痒打闹着,或是仰躺在沙发上,脱掉鞋袜,把脚放在茶几上,看着电视里循环播放的那几部香港电影,似乎永远也不会看腻。
有时太奶奶会给我们零花钱,让我们出去买零食,我和魏延都喜欢买干脆面,因为里面会附赠游戏卡或各类玩具。当时流行水浒一百零八将卡,我们两个人就分开来收集,但无论如何都收不满。魏延说,他很喜欢水浒,里面的人都身怀绝技,讲义气。
初中毕业,我如愿升入一所重点高中,魏延则因为成绩没到分数线去了一所职高。那所职高里充斥着各种混混,学习氛围和正常的高中完全不同。魏延学的是一个有关电路的专业,那是父母替他选的,他根本不喜欢。
自那时起,他开始频繁逃课,钻进校外的漫画书店或网吧。
他开始沉迷于看武侠小说,迷恋其中各种武侠招式,并期待有一天有人能传给他一身武功绝学。有一次,他拿了一本武侠漫画给我看,说里面的大侠如何神功盖世。
我说:“那你会什么招式?”他说:“我还没有遇到能教我的高人呢。”
过了一阵子,高人没遇到,魏延却被人打进了医院。据说是因为有人在校外“擂肥”(武汉方言,勒索钱财的意思),魏延打抱不平,被那帮混混狠狠揍了一顿。医院里,舅奶奶一边担心魏延的伤事,一边责怪他不该多管闲事。魏延自己倒挺开心的,他说喜欢伸张正义的感觉。
再次回到学校,魏延发现一切和他想的不一样。他原本以为,同学们会把他当英雄看待,但同学们看他的眼神却唯恐避之不及。后来他才知道,那些打他的混混放了狠话,谁敢再跟他玩,就打断谁的腿。
没人愿意和魏延玩,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放学后也总是一个人背着书包低头走路。在那所学校里又待了一年。某天下午,魏延拎着书包回到家,对父母说:“我不想上学了。”
魏延辍学是一件天大的事情。他是魏家的独子,如果他没有出息,他们全家人的头上就仿佛戴了一顶灰色的帽子,再也无法在他人面前抬起头来。
舅爷爷家住顶楼,因层楼较高,隔了一个阁楼出来,魏延就住在里面。那是他自己的小天地,一旦关上门窗,他可以谁都不理,在里面待上一整天。
有一次,他和父母赌气,不吃饭,就这样在屋子里待了整整三天,排泄的粪便和尿就堆在痰盂里。
所有人都苦口婆心劝了魏延一轮,包括我。面对那些大人时,魏延采取消极抵抗政策——不抬头,不说话,面无表情。对待我时,他的态度稍有松动。他跟我讲,他就是不想念书了,希望我们不要逼他。
我问,如果我们真的逼他,他怎么办。他沉默了一会儿,吐出一个字——死。
眼见魏延有了寻死之心,家里无人再敢逼他去学校。太奶奶自我安慰说:“算了,算了,什么都没有平安重要,不去念书,待在屋里,最平安。有句老话说,不出门的是福人。”
我们没有想到,魏延这个福人一当就是数十年。
起初,我们全家还盼着魏延会在某一天幡然醒悟,重回正常轨道。但随着时间推移,这种希望却越来越渺茫。
二
我十九岁那年,太奶奶去世。那是我上高三后第一次见到魏延,因高三学业忙,我的大学又远离家乡,我们好一阵没有联系。
再次见到他,我发现他变白了,也变胖了,整个人像一块发酵后的馒头。看到我,他不再热情打招呼,而是视线躲避,独自站到一边。他不太说话,但如果我问他什么,他还是会偶尔搭上两句。
他还是戴着太爷爷送他的那顶鸭舌帽。我记得小时候,他总喜欢戴着那顶帽子,再披一件宽大风衣,口袋里揣一把玩具手枪,在路上走来走去。每当我在旁边偷笑时,他总说,别笑,我可是侦探,专门抓坏人的。有时候,我调皮劲上来了,会故意把他的帽子藏起来。他看见帽子不见了,总会大发脾气。但这一次,他再次见到我,突然把帽子摘下来递给我说:“送给你了。”
魏延头发露出来的那刻,我有些意外,他那生着杂草般的脑袋上,有一大片的白发,触目惊心。
太奶奶去世后,家族里的人们开启了一个“魏延拯救计划”。所有人都试图利用自己手里的资源或人脉把这个“迷途的羔羊”救回来。我妈的意见是,一个人这样待了这么些年,精神上肯定已经不正常了,第一要紧的就是先去看一下精神科医生。
我们知道,把魏延捆到医院去肯定是不现实的,唯一的办法是把医生请到家里来。就这样,医生登门拜访,来为魏延查探病情。
医生看病时,我们全家都躲在楼下的客厅里焦急等待。一小时后,医生从魏延的阁楼中步出,皱眉说:“他很正常,没什么问题啊。”我们傻了眼,所有人都追着医生问:“没问题吗?怎么会没问题呢。”
第一个计划失败后,舅爷爷又寻思替魏延找一份工作。魏延没有学历,性格木讷,能做的事情太少。找来找去,舅爷爷终于替他找了一个看大门的工作。我们想,这下无论如何,魏延有事情做了,等他渐渐开始和人打交道,或许事情就解决了。
上班的第五天,某个傍晚,魏延没和任何人打招呼选择了失踪。
凌晨时,我们在天桥底下发现了魏延的踪影。他正和两个流浪汉一起,一共三个人,分别占据了桥下最好的三个据点。睡得迷迷糊糊的魏延被我们一群人吵醒,起身拍了拍裤子,谁也没看一眼,就往回走。
我妈打趣说:“这样活着也挺好的,没心没肺。”
回到家后,魏延再度躲进了阁楼。在那里,他有两大排书柜,书柜里都是他念职高时从各地搜罗过来的武侠小说,上至明清,下至现当代,数目之多,令人乍舌。
每天清晨起来,魏延吃了早餐,就开始看书。看书时,他一手倚着木桌,一手握着书卷,双腿盘起,宛如散仙。
三
自那以后,无论寒暑,他都躲在那小楼里。夏天时,舅奶奶赌气,不给他开空调,巴望着他能被热气赶出屋子。可他像修炼了什么耐热神功似的,就那样待在阁楼中,一步也不动。冬天时,阁楼里的窗户破了,凉气渗入,他就裹着被子蜷缩在床上,也不叫人来修。
人们都说,魏延这人废了。但舅爷爷舅奶奶说:“他只是还没有长大,等他结婚了,有自己的家庭就好了。”
于是,在魏延二十七岁那年,舅爷爷一家为他筹谋一场相亲。女孩是外地人,父母早亡,念完初中后就出来打工,一路辗转,做的都是服务员等初级工作,生得文静秀气。听我妈说,女孩对魏延特别满意。
舅爷爷安排魏延出去相亲,和那个女孩见一面,为此还特意给魏延买了一套新衣服。但魏延不肯出门,他把衣服都扔在了垃圾筒里。舅爷爷很生气,又没有办法,最后只能挑一天,让女孩直接到家里来。
他想,人都到家里了,魏延总不可能不见吧。结果,等女孩打扮得漂漂亮亮到了魏家,魏延还是躲在他的小阁楼里不肯出来。
“你给我下来,再不下来,我打人的。”舅爷爷总喜欢用这句话威胁魏延,但实际上,魏延已经长得比他爸高一个头了,要真是打起来,两者力量悬殊,还说不清谁赢谁输。
对峙了很久,魏延从他的阁楼里,趿拉着拖鞋,跑了下来。跑到客厅时,他看了一眼女孩,最后吐出冷冷的一个字——滚。
女孩眼中眼泪打转,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魏延见女孩还坐在沙发上不肯动,只好又补充说:“你走吧,快点走,我有病,你别来了。”
四
相亲计划失败后,舅奶奶和舅爷爷彻底绝望。她们告诉我,想给魏延找个媳妇,就是怕魏延老了之后没人照顾。他们总会比魏延早一天离开人世,那之后,可怎么办呢。
他们继续苦口婆心地和魏延聊这件事,并教育他应该自立自强。但魏延说,大不了,他就去外面流浪,死在外头,不会给家里添麻烦。
魏延的气话说得越多,舅奶奶的心就越堵。我记得舅奶奶年轻时有许多业余爱好,人生得美,舞跳得好,而现在,有人叫她出去跳舞或者打麻将,她都没心思去,整天就在家捶胸顿足,口里念着:“造孽啊,造孽啊。”
2018年5月的一个夜里,舅奶奶忽然中风,被送至医院,医生诊断其患有脑梗塞。舅爷爷听到这个结果,如临大敌。舅奶奶病了,这意味着舅爷爷要到医院去照看她,不可能再顾得上魏延。
就这样,魏延独自在家里待了三天三夜。他像老鼠一样,把家里能吃的、能喝的,全部翻了出来。哪怕是过期的饼干,他也不管不顾,尽数塞进胃里。他手上没有一分钱,也不会花钱,只能那样呆呆坐在家里,把电视机调到电视剧频道,木讷看着。
舅爷爷再次回到家中时,觉得自己整个人生已经完了。他从小生活在众星捧月的环境中,不知道倒了什么大霉,生了这个讨债鬼一般的儿子。舅奶奶的病情有些严重,常有反复,舅爷爷那时对我们说:这样一来,家里就有两个病人了。
有亲戚内心愤懑,特意跑到舅爷爷家里,站在客厅,对着阁楼里的魏延大骂,说他是不孝子,说得非常难听。有时候,夜深了,我看到奶奶在菩萨像前,手里捏着一串佛珠,一边闭目默念,一边转着珠子。我想奶奶是在祈祷,祈祷魏延能醒悟过来。
有人建议请道士来看看,说不定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了。对这种迷信的说法,我嗤之以鼻,但在万不得已的状况下,亲戚们还是同意了这个办法。
就这样,我们把那个头戴高帽,打扮夸张的道士请到了家中。据说这道士法力高强得很。我们半信半疑地站在旁边,围观这一切。只见那道士拿出一个符,用火烧了,接着把符化成的灰用薄纸收好,同时拿出一个清酒杯,倒上水,再将符灰倒入水中。
一切做好后,他把酒杯供在桌上,抽出身上的木剑,嘴里咿咿呀呀地喊着,舞动起来。过了半晌,他舞完了,对我们鞠躬致谢,指着酒杯说:“可以了”。
舅爷爷接过酒杯,命魏延喝下。魏延脸都吓白了,他嘴里狂喊着:“不要,不要。”
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他有何抗争,精神状态一直停留在他辍学的那天下午。而此刻,他像是拥有了第二次生命意识,奋力反抗着。
折腾不过家里人的上下捆绑,魏延像是喝了一碗毒药一样,龇牙咧嘴地喝下了那碗水。之后的几日,魏延情绪激烈,时常大喊大叫。舅爷爷却对此感到很满意,他觉得是道士的施法产生了作用,而魏延的反常行为只是暂时的调试而已。
在那之后,魏延把自己再度锁进阁楼,闭门不出。我们这些人则待在外面,像等待他出关的弟子。那几天,我恰好休假,但哪儿也不想去,就在小时候常玩闹的街区游荡。
我想起,那时我常和魏延一起坐在公园的跷跷板上畅想未来,我说我想当战地记者,他说他想当宇航员。而事到如今,我只当了一个普通文案;他也没去往太空,而是把自己锁进了逼仄的阁楼里。
在准备返回北京的前一天下午,我再次到了舅爷爷家中。我轻手轻脚走上阁楼,推开门,看到魏延坐在床上,对着电视正百无聊赖地调着台。
电视里正在播出《97家有喜事》。他在这里停下来,看了好一会儿,嘴角带着笑。我有些惊讶,朝他走去,电视里刚巧放到周星驰所饰演的三子老恭汽车失事,被送去医院。
在这部电影里,三子老恭因欠赌债过百万而在家中装疯扮傻,家中上下对其呵护有加。
魏延发现我后,迅速换到体育频道,背对着我侧身躺下。
我忽然想起,九岁那年的夏天,我和魏延并排坐在奶奶家的沙发上,电视里正好就在放着《97家有喜事》。那时我挺不喜欢上学的,于是对魏延说:“是不是我们装傻就不用去学校了?”魏延笑笑说:“对啊,装傻就行了。”
作者兔草,外企企划
编辑 | 李星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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