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怎么样」真是个难回答的问题。”

　　1

　　那一年夏天，A在饭桌上告诉父母，他还是决定做个北漂。

　　争执了很久，A将盛粥的碗狠狠摔到了地上，大声说，如果不让我去，那你们就当我死了。

　　父亲铁青着脸，指着A说，你可别后悔。

　　A咬咬牙，哪怕饿死，也绝不后悔。

　　因为工作问题，A和父母吵过不是一次两次，每次都闹得人仰马翻，什么重话都说过，最严重的一次，A说，我现在变成这样，都是你们害的。

　　A的确心有怨言，如果不是父母要求，他不可能回家，家人托了许多关系帮忙找工作，给钱送礼，却总也没有下文，他只能呆在家里无所事事。

　　等待，成了那两年唯一能做的事情。

　　那时，A总做一个梦，他站在高大的摩天大楼顶层，疾风呼啸吹来，身子摇摇欲坠，然后猛地一下，他从楼上摔了下去。

　　A相信，梦是征兆，如果再不决断，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他曾无数次设想过自己的生活，但没有一种是现在的模样，这完全没有达到他的预期，更可恨的是他几乎毫无回击之力。

　　郁郁寡欢的日子里藏了发霉的梦，梦里住满了无法苟且但又无可奈何的人。

　　最后狠下决心终于决定北上，A用一天时间收拾好行李，两个大编织袋塞满了衣服和日常用品，他把袋子扛下楼去邮寄，他觉得邮寄的不是行李，是自己好似也无法笃定的未知。

　　离开的那天，父亲对A说，路是你自己选的……

　　A赶紧接着说，我不会后悔。

　　父亲摇摇头，实在不行再回来，家还是家，爸妈还是爸妈，养得起你，你就放心地去吧，好好闯。

　　坐在北上的动车里，看着故乡的一山一水迅速朝后掠过，就像是往昔所有的生活都在和自己告别，以25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

　　有朋友来接，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最近怎么样？

　　A想了想，还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先偷偷红了眼眶。

　　他答非所问地呢喃了一句，还好，最终没有妥协。

　　2

　　在北京第二年的时候，遭遇了人生滑铁卢。

　　本来工作不错能力出众，全公司从老板到同事都很欣赏他，将来提个总监职位绰绰有余，那时B真是意气风发。

　　可没想到，公司最大的客户撤销了大单，宁肯违约也要终止合作，然后情况急转直下，公司其他客户跟着撤单，资金链出了问题，公司宣告解散。

　　B还没弄明白这中间到底出了状况，就成了失业人员。

　　一时间人心惶惶，有同事八卦领导卷款内幕，有同事赶紧重新找工作，有同事找劳动仲裁寻求赔偿，各种小道消息真真假假。

　　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想了很久很久，最后决定创业。

　　可当真的走上这条路后才知道，失业不是真正的低谷，创业才是举步维艰，一切从头开始，所有事情亲力亲为。

　　去拜访老客户，忍受各种无端挑剔，一遍遍修改创意方案，凌晨三点还在办公室加班，实在饿得胃疼就喝水，困了就趴在桌子上睡会，第二天早晨赶回家洗个澡，然后继续跑客户。

　　那时网上有个话题，你见过北京凌晨两点的天空吗？B在朋友圈写，我见过北京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点的天空。

　　以前B是路盲，出了门就导航，半年时间，B知道了北京所有的环路主路名称和高架桥方位，知道所有商务写字楼的名称，知道哪里的快餐便宜、哪里停车免费。

　　创业初期那段时间，B暴瘦20斤。每天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麻烦您再看看吧，麻烦您选择我们吧，麻烦您再给一个机会，我们真的可以做好的。

　　每次谈一个单子都磨破嘴皮，每次做一个单子都筋疲力尽，但B从来不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任何脆弱，他看起来总是风风火火雷厉风行，他心里很清楚，他还要养活一帮人，绝对不能倒下。

　　B奉行一句话，只要自己不倒，大家才有饭吃。

　　所有梦开始的时候都不过是平凡寻常，是人们一遍遍的加冕为它镀上了金身。

　　有一次，压力实在太大，B找一个朋友去喝酒，见面寒暄客套，朋友笑着问，最近怎么样？

　　笑着说，挺好的。

　　那天，北京下了一场雪，他好久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雪了。走在阴冷潮湿的北京三里屯街头，B心里怅然若失。

　　他在想，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老天是不是该派点运气给我了。

　　3

　　C是一个运气特别不好的人，用他的话说，总也赶不上趟，永远后知后觉。

　　实际上，C也算不上一个倒霉的人，但确实和幸运不搭边，他总有一个感觉是：比别人慢半拍，总也做不到自己期望中的样子。

　　虽然每每最后的结果谈不上糟糕，但就是觉得不够理想，半吊子水平。

　　C说，这可能是遗传，我父母就没这种运气，到了我这里依然没有，我家人买体育彩票还中过几块钱，可我连个安慰奖都没有中过。

　　可C偏偏做着创意类工作，必须要求他的想法要时刻走于人前，这可让C吃尽了苦头，有段时间他失眠成瘾，焦头烂额。

　　那时，网上铺天盖地都是被同龄人抛弃的话题，C自嘲，我不是被同龄人抛弃，我连追都没追上，谈不上被抛弃。

　　在别人看来，C每天活得很滋润，好的工作，体面的收入，还做自媒体，可只有他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有多拧巴。

　　有时坐在电脑前，盯着幽幽发光的屏幕发呆，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时刻都在怀疑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是不是要放弃，但如果放弃了还能干什么。

　　有半年的时间，C处于一种硬着头皮的状态，每天工作之前必须给自己提气，猛灌鸡汤，才能鼓足勇气去面对一天的琐碎。

　　C不止一次地想过逃离，曾恰逢网上出现逃离北上广的活动，他也跟风买了一张机票去远方，可当他提着行李下楼的时候，他又在想，我这是在干嘛，有意义吗？

　　度过了许多煎熬的时刻，怀疑自己，否定自己，怀疑生活，否定一切。

　　当C觉得再也忍不下去的时候，好像就是很普通的一个瞬间，仿佛是黑暗中撕开了一条口子，一束强光明晃晃地射了进来。

　　那时网上又开始流行各种花卉图，配文是：我想开了。C觉得，自己就是想开了。

　　他开始重新看佛经，看各种典籍，期待从古老的智慧里寻找答案，渐渐地他发现，以前不过是我执，后来是自我，如今该是连自我都抛弃的时刻了。

　　外界的事物纷至沓来，应该敞开所有的感官去包容和接纳，来者都是客。

　　如果总是用拒绝的姿态去面对这个世界，最终会把自己也推出自我之外，到那时，就不是被同龄人抛弃，而是自己抛弃了自己。

　　等到想明白这点时，C已经走了许多的弯路，经历过各种纠结焦虑和难堪，但他却很欣慰，因为这个道理不是别人告诉他的，而是他自己通过事实验证和体会到的。

　　这种了然的顿悟，让C格外心安。

　　后来，他和一个共修的师兄聊起这些事，彼此分享了心得和体会，达成了一个共识是：理想中的生活，或许最终会输给现实，但既然选择了，就别回头。

　　过了一段时日，师兄又来问，最近怎么样？

　　C说，一切如常。师兄说：那就最好。

　　4

　　昨天，我和许久未见的朋友偶遇，两人在酒吧闲聊。

　　朋友问我，最近怎么样？

　　我说，这真是个难回答的问题啊。

　　朋友心知肚明，和我相视一笑。

　　我特别感谢朋友没有多问一句“为什么”，因为成年人都知道，最近怎么样这个问题的标准回答是：还不错。情商高的回答是：一般，你呢。最好的回答是：不能再好。

　　但只有最真的回答，被我们放在心里，因为它实在是，一言难尽。

　　和朋友聊天，彼此诉说近况，我们又聊起这个话题，于是我给他讲了ABC这三个人的故事。

　　朋友想了想说，听起来好像这三个人有连贯性。

　　我笑着承认说，对啊，ABC都是我，不过是不同阶段时的我。

　　打破的我，重塑的我，接纳的我。

　　像是一个完美的瓷器，锻造的过程及其复杂，首先要练泥，采集瓷石做泥，反复揉搓，之后要拉坯，手法利落，塑造胚胎，然后要利坯、晒坯、刻花、施釉，不断塑形完善，再进行烧窑，测看火候，欲速不达，最后彩绘，描金镀银，完美成型。

　　做人如同做瓷器，一步不可少，一招不能省，虽步步不生莲，却步步套下招，虽招招不制敌，却招招引来路。

　　现在我回头再看，往昔如烟，我一步步走到今天，与各种人过招，与生活过招，输赢各半，充其量打了个平手。

　　曾经眼里有春有秋，胜过山川河流，现在大风大浪趟过，眼里不仅有春秋，身上带着的伤痕，都是一路走过的勋章。

　　绕过山河错落，才知人间烟火，烟火也不能慰己，却能祭仆仆风尘。

　　清清朗朗做人，明明白白做事。

　　我曾许愿做一个强大和优秀的人，也曾用蛮力紧握身边的人事纷纷，现在我依然渴望自己强大，但最后成不了也没关系。

　　成为我自己，我看就挺好的。

　　布衣饭菜也未尝不可，可乐白水也能当酒和歌。

　　凡此过往，皆为序章。

　　希望，我们都是苦尽甘来的人，但愿殊途同归，我还能和你讲讲来时的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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