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其林：父亲的语录

　　十几年了，父亲离开人世的时候，我离开学校还没几年，肩膀还扛不起生活里一个随便的担子！上头虽然有哥，他也是十五六岁就离开了家，读高中，读大学，那些经历在他自己看来都是苦差事，对于家里的事情很少过问。父亲为了他能好好读书，也从不让他细致接触这些繁琐的家事，遇到与人扯皮什么的，还会把他锁在屋里，不让他出来。因此，帮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在我哥的眼里，家里那些事情比他读书，比他在外的事情容易许多。按传下来的说法，一个人死，是要有崽送终的。送终的意思除了子女尽孝之外，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一个人要永远的离开了，会有一些后事交代。那年，哥，大学毕业已有几年了，分配在北京工作。春节时，哥回是回了醴陵，只是与嫂子一起，没回到家过年，也没去他的岳父家，而是守在了嫂子教书的学校，与家相隔只有十多里路。为这事，整整十多天，父亲都是闷闷不乐的，叹着气，说了很多话。我记得那年正月初五傍晚，他在门口来回踱步，我蹲在街基上，他突然对我说：“其牙子，我再也不会做蠢事了”。我明白父亲这话的意思，就是认为他对我哥投入的太多，我哥却没把这个家放在心上。在这年正月的初十清晨，他倒在了后山上。我找到的时候，父亲已经离开了人世，含着笑，眼窝里摇晃着一片泪水。

　　在这十几年里，我总是有意无意地会去思考父亲为这个家付出的点点滴滴，总想着给他老人家一生一个公正的评价。有一个印象是无法磨灭的，在我与他共同生活的二十余年里，他对待孩子，对待我母亲就是一个暴君！他能在寒冬腊月的深夜，把我们赶出门去。也能在倾盆大雨时，先把自己的儿子打上一阵耳光，再往儿子瘦小的手中塞上一根打狗棍与一个缺边饭碗。作为儿子，只能抹着泪与雨水，在迷茫的大雨中寻找着悲伤中的前程。父亲不管是把我们赶出门，还是把自己儿子打着逼去要饭，他每次总是会在长吁短叹中为我们去打开大门，或是气醒之后，冒着大雨苦苦寻找自己丢失的儿子。他的一生更多的时候是在埋怨，儿子不听他的话，老婆不听他的话。在我哥结婚时，他写了一副他自己认为最中意的对联，贴上房门边：“父令子尊家业兴，夫唱妇随人事好”。

　　父亲暴是暴了点，一米五几的身高，八九十斤的身子，用心处理着生活中一个接一个的事情，他55岁之前，没病没灾的，突然病倒，没两年的光景就离开了人世。 父亲病倒时，医生从手术室拿出来的那个衰竭了、只有拇指般大小的肾，我是终生都不能忘记的。我想，没有几年十几年的功夫，一个好好的肾不可能衰竭成这样。这些年，一想起父亲经常在我们面前挺挺腰，咬咬牙的样子，我的眼睛无意间就会含紧泪水。有时也会想起父亲从小时候就教育我们的一句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结果这句要人吃苦的话，让父亲早早终结了自己的人生。

　　因父亲望子成龙心切、暴躁起来不讲情面的性格，使我有过三年流浪的经历。身上没撺一份钱地跑过广州，去过桂林，那段时光，我被人欺，被人打，那是常事。那段时光让我懂得了什么叫真正的饥饿，只要见到能吃的，捡起来就会往嘴里塞，不管是在路边，还是在大庭广众正目睽睽之下。那时，我才知道，晚上为占个桥洞睡觉，也是要靠自己的聪明与智慧。不过我那时候就写诗，诗歌对我来说，更多的时候是无意的，那时还不知道这个东西是艺术。因此，在当年难兄难弟的小本本上，至今还存有我那时冒出的几个诗句，他们乐意带着我的诗歌去浪迹天涯。我开始自学文学，父亲是反对的。他反对我做的最直接的动作，就是在我写稿的时候，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把灯一关，摸着黑走了，给我留下满屋子的脚步声。我发了稿子，一些好心编辑给我的回信，他总是会:：“哼，哼”两声，扔给我一对不屑一顾的眼神。一直到我拿到大专文凭，又收到被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招我读作家班的录取通知书，父亲才逐渐转变对我的看法。也是他离开人世的那一年正月，他在我姐家，才同我姐说：“看来我的这个满崽才是个成大事的料”。

　　父亲教了几十年的书，在学校处事随和，很少发火，肯帮忙，还有着幽默的名声。他讲的隋唐，呼家将，薛仁贵至今都在他的学子中流传。因为他讲故事有他自己的创造性，从不照本宣科。我在几个散文里都写过，父亲腰部一连割了两个口子，动了手术，还没拆线，只有七天就去了学校上课，在父亲的追悼大会上，被提倡为年轻教师学习的楷模。

　　“万事开头难”，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不仅感染了我们几兄妹，也感染了他许多的学子。有父亲“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与“万事开头难”，这两句经常性输入在我们脑子里的话，我们兄妹都养成了特能吃苦的性格。在我看来，“万事开头难”这句话，有很大的欺骗性，只是激励人开始遇到困难，不要放弃。其实事情的难往往在事情开了头之后的过程中，因此才有“创业难，守业更难”这句经典。不过父亲还在我们脑子里死贴了那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语录。这些年以来，我一直觉得，我那个暴君父亲，用他自己的亲力亲为，给了我们兄妹留下了一笔吃苦耐劳自立自强的精神财富。想想父亲一米五几的身高，想想父亲八九十斤的身子，想想他那个衰竭得只有拇指大小的肾，想想他死时的微笑与他留给我最后的那片摇晃着的泪水，我们还要得到他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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