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树的男人,又译植树的牧羊人
作者:让・焦诺(JeanGiono)
才不过八年的时光整个高地便焕然一新,散发出健康富裕的光芒。
假如你想了解谁是真正品行出众的人,恐怕得花好几年观察:看看他的行为是否无私;动机是否慷慨;同时他还必须在大地上留下明显的印记。 我很幸运地认识一位“种树的男人”,他正好符合以上所说的条件。
大约四十年前,我长途跋涉来到阿尔卑斯山下的普洛旺斯高原。当时这个高原一片黄土,光秃秃的,一棵树也没有。
我走了三天,来到一个破落村庄的废墟附近。这个村庄的房子早已在风吹雨淋之下,失去了它们的屋顶。一座尖塔倾圮的教堂,显示这里曾经有人居住,但是现在却毫无生命的迹象。
由于我的水在两天前就喝光了,所以急需找到饮用水。我原本以为村子里应该有水井,找到它时才发现,它早已干涸。
其实,我对这一带相当熟悉。高地上稀疏地错落着四五个村庄,其中大部分居民因为忍受不了干旱的气候搬走了,剩下几家烧炭工人,生活十分艰辛。
我继续向前走,心想:要找到水,恐怕是没指望了。就在我爬上一个山坡时,忽然看见远处山谷似乎有人影,我朝那人大声叫道:“给我一点儿水好吗?”
那是一个牧羊人,在石屋前还有一群绵羊。牧羊人默默地从井里汲水给我,水质清洌可口。
他很少说话,但可以感觉得出是一个充满自信、意志果断的人,因为他在这个荒凉的高地砌起一栋石头房子。
这栋房子到处都有他建造的痕迹,也有他抵达高地后修复废墟的血汗。屋顶很牢,风吹过屋顶的瓦片,发出仿佛海啸冲到岸边的声音。
尽管生活并不富裕,但牧羊人的外表却很整洁。他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衣服也一针一线地仔细缝过,看不出任何补丁。
牧羊人带着我进房间,倒了一碗汤给我。我递上烟草袋,他说他不抽烟。不一会儿,他拿出一个小袋子,倒出一堆橡实,然后一颗一颗仔细地拣着。
我好奇地问:“你在做什么?”牧羊人回答:“我要选一百颗种子,明天种。”
牧羊人名叫艾尔则阿・布非耶,今年五十五岁。他以前在平地有一个农庄,可是当他的妻子和独生子去世后,他决定搬到高地。
艾尔则阿・布非耶在这片荒山野地已播种了三年,大概埋下十万颗种子。不过其中只有两万颗发了芽,长成树苗;而在这两万棵树苗之中,又只有一半能逃过干旱的气候和野鼠的啃食,存活下来。
“为什么要辛辛苦苦地种树呢?”我问。
他说,这块高原因为没有树,正走向死亡。反正他没事业的压力,正好可以担负起拯救大地的任务。
第二天清早,我请求他让我在这里再住一个晚上,他态度安详地说好。其实再待一天并非必要,我只是受了好奇心的驱使,想要更了解他一点儿。
他打开羊栏,放羊吃草,并且把昨夜精挑细选的橡实,连同袋子,浸到一桶水中,背着那桶水离开屋子。
我发现他带了一根铁棒,大概像拇指那么粗,一米半长。我们先把羊群赶到河谷去吃草,然后再一同爬上山坡。
爬上山脊后,牧羊人拿起铁棒向下扎了一个洞,放入一颗橡实,再覆盖上泥土。他一颗一颗耐心地种下橡实。
我好奇地问:“这个山坡是你的吗?”
他摇摇头:“不是。”
“那么你晓得这是谁的土地吗?”
“不晓得,可能是公有地吧!不过管它是公有地,还是私有地,跟我种树有什么关系?”
接着他表示:假如上天再给他三十年时间,他所种的树,数量一定非常惊人。除了橡树之外,他还研究繁殖山毛榉。在他的房子附近有一个苗圃,四周用铁丝篱保护着,不让羊群靠近。他也打算在山谷种桦树。总之,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让光秃秃的高地长满树木。
第三天,我们分手了。
那次相遇之后的第二年,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五年的军旅生涯使我忘记了“种树的男人”这回事。
大战结束后,我再度踏上那条通往光秃高原的道路。景象大致如昔,只是在没有人烟的村庄尽头,有股灰蒙蒙的雾气,仿佛为山头铺上了一层毛毡。
我想起那个种树的男人。在五年的战乱里,我亲眼看见许多人在战场倒下,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怎么生活?
然而事实上艾尔则阿・布非耶不但活着,身体甚至比以前更健朗了。
他现在只养四只羊,却多了一百个蜂巢。他不再放羊,因为羊群会啃掉他种的树苗。同时他还表示:战争对他一点儿影响都没有,这段时间他心无旁骛地一直在种树。
1910年种的橡树现在已经十岁,长得比我们都高,看起来壮观极了。我实在说不出话,而他也沉默不语。我们一整天都在他的森林中走着。这片森林全长十一公里,最宽的地方有三公里。别忘了,它是从这个男人的双手及心灵中创造出来的,没有任何外界技术的支援。
而且在战争的五年中,他彻底执行着他的计划,那些山毛榉已经和我的双肩齐高,一直延伸到双目所及的远处。
然后他带我去看五年前种的桦树丛,那时我正参加法国东北部的凡尔登战役。他把桦树苗全种到他认为地表湿润的山谷,结果证实他的猜测正确,这些桦树像少女般亭亭玉立,蔚然成林。
创造有如一种连锁效应。
艾尔则阿・布非耶以最单纯的想法,按部就班地执行计划,心里并没有任何负担。可是当我们回头往村庄走时,途中一条原本干涸已久的河床,现在居然水流淙淙。这是连锁效应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幕。
那条干涸的河床,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是一条溪流,而我以前走过的那些荒凉的小村庄,则是古罗马人留下的遗迹。考古学家曾经在村子里挖出许多鱼钩。只是到了20世纪,河水干涸,人们必须挖水井才能得到一点儿水。
当水回到大地,柳树、牡丹草、野花等一一复现。这些自然的变化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着。猎人们回到高地,开始猎野兔或野猪,他们或许看到了从地上冒出的树苗,但没有人想到那是布非耶的杰作;更不曾有人想像过光凭一个人的毅力和爱心,能让大自然有所改变。
1935年,布非耶已经七十七岁。忽然有一天,官方派了一些人来巡察这个由布非耶创造的森林。他们异口同声地宣称这是一片“天然林”,同时决定对这片天然林采取一点必要的措施,把林地列入省的保护区,不准制炭者砍伐。
这些官员中有一位是我的朋友,我跟他提起布非耶,他大吃一惊,并且表示很想见见这位奇人。那天布非耶正在距离官员巡察林地的十公里之外,努力种树。我带了鸡蛋当礼物,三人在树下共进午餐。
从我们刚才走过长满树木的山坡,实在很难回想在1913年,这里还是寸草不生的干旱大地。
或许正因为布非耶拥有无私的心灵,加上住在有益健康的山林,过着俭朴的生活,上帝才赐予他如此强健的体魄。以他种树的速度,实在无法估算他还能种多少亩的山林!
临走前,我的朋友留下几项种树的建议。他在回去的路上告诉我:“布非耶显然懂的比我多。”走了一个小时,他又补上一句,“他比大家都懂种树的道理,他已悟出幸福之道。”
实在要感谢这位林务官,森林不但得以保全,也确保了这位种树男人的幸福。因为林务官派了三位巡山员。
惟一会威胁森林的事,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那时候有些车的引擎是靠烧木材行驶的,所以人们开始砍伐橡树林。幸好这块高地离铁路太远,运输不便,伐木商人才没有打这里的主意。
布非耶根本不晓得这回事。他不理会1939年的世界大战,如同不理会1914年的世界大战。
我最后一次看到布非耶,是在1945年的6月。那时他已是八十七岁的老人。
当我坐车进入高地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河水汩汩地流入池塘,池塘边还种了一棵菩提树。原先的废墟修复成崭新的房舍,周围的菜圃与花园,井然混栽着各式各样的白菜、玫瑰、韭葱、金鱼草和秋牡丹。
虽然刚受过战争的洗礼,但大地已有复苏的迹象。山坡上铺着一块一块的小麦田和裸麦田;狭长的山谷下,草地开始吐绿。才不过八年的时光,整个高地便焕然一新,散发出健康富裕的光芒。这一切都得归功于艾尔则阿・布非耶。
这个男人告诉我们,只靠身体力行和蕴藏的品德,便能将荒地变成沃土。
艾尔则阿・布非耶,1947年逝世于法国巴农的安养院。
――完――